问苍生

　　在林暮的印象里，鹿青苏是一个很脆弱、但也很坚韧的人。
　　她本来是黑发，在极光短暂的降临在她身上之后褪成了白色——这是因为林家曾有一位先祖，对极光做出了相关的限制：在降临在别人身上之后，这个人的头发就会变成白色。鹿青苏、乐静元、叶裁烟和林朝都是这样的情况。
　　但和其他人相比，鹿青苏的头发干枯毛躁，微微有些发黄，和她苍白的面孔、嶙峋的身体一样，诉说着这副身躯主人糟糕的健康状况。
　　鹿青苏平常穿着一件肩上绑带交叉、于腰部收紧的无袖裙子，背后露出那双根部有着黑色羽毛的、巨大的羽翼，和那两道狰狞丑陋、已经有些变淡的疤痕。
　　林暮第一次见到鹿青苏时，就被她的那双翅膀深深的震撼到了：在这样一具病弱的躯壳后，延展出一双洁白的羽翼，微微向前收拢，虚护着她手中抱着的数十根书简。
　　但这似乎也只有人族会认为这对翅膀很美：鹿青苏去找鹤族的同学问过，她的翅膀看过去就有些营养不良，骨架过于纤细，羽毛也不够长、不够密——和她自身的状况很像。
　　可这些问题都无法解决：她的虚弱并不是生病带来的，而是那场实验带来的后遗症。
　　属于鹤的血液和属于人的血液同时在她的体内奔流涌动，灵力也是如此。这二者并不能相容，只不过是在极光留下的信仰之力的调和，或者说镇压之下勉强维持着平衡，但依旧会在一定程度上互相消耗。
　　因此鹿青苏也无法继续修行，身体状况也不太好。
　　在林暮的印象里，她第一次见到鹿青苏的时候，她就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当时林暮刚开始着手研究信仰之力，为了收集到足够的样本，她在归鸿亭挂了好几次牌，无偿帮忙实现愿望，只要不超出她的能力范围、只要对方向她许愿。
　　第一个摘下这个牌子的是柏子烟，这再正常不过了：柏子烟每天不是泡在论道台就是在归鸿亭研究这些任务牌子和府院的规矩，也对林暮很感兴趣。
　　柏子烟的愿望时林暮加入她研究传送阵的队伍——没有技术没关系，她需要的不是这个，她需要的是有个人帮忙画法阵，并且这个人自己不会被法阵伤害到。
　　传送阵的想法是柏子烟提出来的，她希望能通过这个实现物品的寄存，并拉上了对此感兴趣的鹿青苏和另一个朋友，
　　他们最早是在柏子烟的院子里研究的，但是在他们画出来的那个法阵莫名其妙的爆炸了之后，每当他们想在院子里画画，叶裁烟就会出现在他们身后，幽幽的盯着他们。
　　三人只得搬到后山上，同时在叶裁烟的要求下，找一个至少修到冶物境的人来画法真，保证他们这三个低修为的家伙的安全。
　　林暮成了这个人。
　　每当他们要去实践自己想法的时候，就会叫上林暮，远远的旁观她用灵力画出法阵——然后大部分情况下，灵力甚至来不及凝结成气态就会炸裂开来。
　　在日复一日的实验过程中，林暮渐渐发现，叶裁烟果真是有先见之明。
　　在最开始的情况下，那些据柏子烟所说“结构有问题、灵力回路产生冲突”的法阵很快就会爆炸，但是威力不大，即便是四人中修为最浅的鹿青苏也不会受伤。
　　但随着阵法一点点完善，爆炸的力道也越来越足，到了最后，林暮必须得去找个已经被炸秃的山头来画阵，不然在爆炸发生之后，就会被赶来的碧新秋指着鼻子大骂一顿，然后四个人一块去种三五天的面果树。
　　在等待他们总结上一次的失败教训、商量好要画什么的漫长时光里，柏子烟和她的那个朋友总是争论个不停。
　　而鹿青苏则用她的翅膀微微笼着耳朵，或在被放置在林暮用灵力凝聚出的桌上的书简堆中寻找自己需要的那个；或一手握着有着她所需要的资料的书简，另一首握着一根空白的，记录自己的想法和计算思路；或悠闲地整理自己的羽毛，在那两个人吵累了、暂缓争端的时候冷不丁的抛出一句“你们都算的不对”，然后把自己刚刚写的书简扔过去。
　　然后就会变成三个人吵架。
　　当然，主要还是柏子烟二人在激动、在大声争论，而鹿青苏靠在她特地要求林暮凝出来的椅背上，大部分时候都沉默着，只在战火波及自己的时候解释几句。
　　但她实际上很固执，在不能说服他们的时候，鹿青苏也会着急起来，面色涨得通红，但往往刚扯着嗓子讲了两句话，就忍不住开始咳嗽。
　　她咳嗽的时候会捂着嘴低下头，看不清神色，只能在晃动的白发见瞥见她紧缩的眉头。她的肩膀连带着背后的翅膀都会随着她的动作晃动起来，如果没能在短时间内平复，她整个身体都会开始晃动起来。
　　每当她开始咳嗽，众人就都安静了下来，担忧的看着她。
　　但鹿青苏自己完全不把这当一回事，等重新理好了胸中郁结的气息，她就重新直起腰，反而用一种宽慰的视线安慰众人无需担心。
　　在讨论这样中断之后，柏子烟他们会顾及到鹿青苏的身体，谦和礼让起来；而鹿青苏则会想起被她抛掷脑后的医嘱，也变得好说话起来。
　　林暮时常觉得，要是没有鹿青苏参与研究，柏子烟和她的那个朋友迟早得上擂台打一场。
　　虽然在“传送阵”“建好”之后，他们确实去打了一场。
　　说到这个传送阵，林暮就觉得有些好笑：
　　她还记得一些柏子烟给她解释的运行原理，柏子烟的设想是在两个地方设立灵力振动频率相同的稳定灵力图案——这两个图案的每一笔都要相同——然后利用同频率的灵力间的相互感应来实现物体在不同传送阵之间的转移。
　　柏子烟给她的这个设想命名为传送阵，并将这些即将出现的各种图案命名为法阵，在她的设想里，以后还会有各种各样不同功能的法阵。
　　他们一起花了很多的时间构建一个稳定、不会崩坏且容易绘制的传送阵，在第一个法阵的最后一笔落成、稳稳地从灵力慢慢过渡到灵石，并且在林暮的轻轻敲打、推动之下都没有爆炸之后，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在绘制第二个法阵的时候出了问题：这个法阵一落成，就会被传送到第一个法阵里，而后失去控制的灵力慢慢散去。
　　不信邪的柏子烟让林暮直接站到那个完好的法阵上绘制另一个，但就在林暮一只脚踏进法阵的时候，异变出现了：
　　法阵运作了起来，浓厚的灵气喷涌而出，雾气散去后，显现出另一个“林暮”。
　　一个看过去比林暮年长几岁、面貌和林暮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子。
　　她和林暮聊了很多、也教会了林暮很多，最后在一段时间后消失了。
　　但这不是林暮所要讲的重点，重点是他们发现，这个法阵真的能用，这确实是一个传送阵：只不过不能控制放进去的东西会被传到哪里、会被谁拿到、又会取出什么东西。
　　和柏子烟的设想相去甚远。
　　柏子烟和她的朋友为这个法阵恼火了很久，甚至试图打碎这个“传送阵”——被鹿青苏拦下了，在这之后他们就把难以发泄的火气撒在了对方身上，去比武台痛快地打了一场。
　　而鹿青苏虽然有些遗憾，但她觉得这个人无法控制的传送阵也很有意思，她曾试着把自己的羽毛放进去，换来了一片破破烂烂的蓝色鳞片。
　　这个鳞片是扇形的，似乎在漫长的时光中磨损，但剩下的部分仍然坚硬无比。鹿青苏拿着这片鳞片问遍了几乎所有的妖族，但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动物的鳞。
　　有些妖猜测这是某种深海中的鱼的鳞片，它们生长在重压之下，鳞片才会如此坚硬。
　　鹿青苏没有见过海，她的身体条件估计也不太支持她远行去海边，但在和这些妖的沟通过程中，她对海洋这于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地方产生了好奇。
　　于是鹿青苏把这片鳞片妥善的贴身保管好，权当是自己的寄托。
　　在鹿青苏四处打听那鳞片的来历的时候，柏子烟他们总算是冷静下来，好好坐下来开始讨论接下来要怎么办。
　　在恢复理智之后，面对那不怎么实用的法阵，面对这么久的努力以来难得产生的成果，他们也没能下得去手，最后把这个法阵挪到了论道台附近，供大家放置一些自己用不上、又舍不得直接扔掉的物品——比如林暮那些用信仰之力凝成的武器。
　　而后他们又投入到新一轮的研究中，试图制造出来一个符合柏子烟想象的“真正的”传送阵。
　　林暮曾以为这样看着他们讨论、争吵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们终于做出三个人都满意的成品——但这样的时光实际上终结在了鹿青苏逝世的那天。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