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烈青云

　　【一】
　　宣正五年冬，张烈集结数万义军，踏过坚冰封冻的磐河，于东岸定海平原驻营，向海陵府大举进攻。

　　是日，天寒气肃，白雪覆盖原野，天地一片苍茫。

　　正午时分，义军主帐内燃着篝火，温暖的火光阻隔了帐外的寒流，何遇正卧床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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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雾渐散，何遇独自站在一片焦土之上，四野尽是倾塌的树木，它们被雷电劈断，随后被烈火焚尽。

　　断树旁，无数尸骸遍体焦黑，面貌难辨。这里是京畿芒山山顶，刚刚经历了一场雷电造成的山火。

　　炽热的山风乍起，卷起火星无数，掠过何遇清瘦的面颊，可他却感受不到一丝灼痛。

　　他意识到，自己又在梦境中回到了过去。

　　何遇茫然地向前走去，却被堆积如山的尸体挡住了去路，他们都是被雷电霹成焦炭的雁行军。

　　望着满地残骸，何遇肝心若裂：这些将士与他本无仇怨，却因立场不同，命丧雷电天威之下。何遇悲痛万分，教义反对杀戮，可为何恪守教义的自己却再度制造了这人间炼狱？

　　这时，后方不远处传来了喊杀声，何遇急忙奔去，只见一个大胡子雁行士兵逃过了天雷，却被义军骑兵截住了去路。此刻他已身中数箭，遍体鳞伤。

　　义军们将其包围，劝其投降，可大胡子士兵毅然拾起长枪，嘶吼着朝义军杀来。

　　何遇急忙上前，想拦住义军骑兵，可对方却连人带马穿过了何遇透明的身体。何遇放声大呼，却无人听得见他的声音。

　　刀光划过，大胡子士兵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的手伸向虚空，远方有他再也见不到的妻子和儿女，他死不瞑目。

　　壮士殉国，血泪满眶。

　　何遇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他多希望大胡子士兵活下来，可义军骑兵若不杀他，便会被他所杀。何遇悲痛不已，难道这世间真无两全之法？

　　猝然，胸口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令何遇呼吸急促，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感到脑中天旋地转，两眼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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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何遇睁开眼，灰白的天空飘着鹅毛大雪，眼前是白雪皑皑的定海平原。

　　战争已在这里打响。

　　军鼓雷动，号角长鸣，无数义军骑兵势若铺霜涌雪，在张烈的率领下奋勇冲锋。

　　“砰——砰——砰——砰——！”白烟腾空，数十门火炮被一一点燃，巨大的炮弹划破长空，在义军阵中轰然炸裂，黑焰张天，锋铁迸溅。

　　炮火凶猛，却无法阻拦义军前行的步伐。义军齐声大呼 “青溟浩瀚，苍天庇佑！”，继续向海陵阵地冲锋。

　　他们是义军中最为精锐的勇士，为了实现人人安居乐业的亲平之世，早有拼死一战的觉悟。

　　目睹这一幕，何遇心急如焚，他蓦地想起武平城外经历的三重梦境，如果这次也如是，那他梦中所见之事，现实中也在同步发生！

　　可是…为何大哥现在就发起进攻了？他为什么没有通知我？

　　何遇无暇多思，眼下局势危殆，他要赶紧醒来去前线帮助兄弟们。他将头往一颗巨石上撞去，想要撞醒自己，却毫无痛感…

　　刹那间，胸口又一阵熟悉的剧痛袭来，眼前景物、人物再次变得虚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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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这一次何遇并未从梦中醒来。他独自站在高高的阁楼上，天色向晚，白雪纷飞。

　　低头望去，长街上花灯如昼，百姓熙熙攘攘。

　　人们或穿寻常服饰，或披天溟教袍，坐在茶楼间，驻足集市里，簇拥在桥上。他们齐齐望着夜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嘭”地一声，一束盛大的烟火腾空而起，在漆黑的天幕中绽放，照得天地明彻。

　　“新年到了！”百姓们一片欢呼雀跃。

　　“咻——嘭——”“咻——嘭——”一束束烟火在夜空盛放，整座城都被浓郁的喜气笼罩。

　　百姓脸上无不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令何遇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正是他和无数义军所期盼的亲平之世。

　　这是…未来么？何遇心念微动。

　　不过，何遇并没有在喜悦中沉醉太久。他明白，无论这盛世梦景是否属于未来，眼下战事紧迫，他必须尽快醒来去救兄弟们！

　　恍惚间，烟火盛世之景渐渐消散，何遇终于从梦境回到了现实。他睁开眼，营帐内炭火将尽，寒气侵肌。

　　【二】
　　何遇想起身下床，可胸口传来的刺痛却如同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心脉，撕咬他的四肢百骸。

　　何遇感到呼吸局促，一番痛苦的挣扎后，还是虚弱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自从使用神器之力以来，何遇时不时会感到胸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在经历了芒山之战后，这种症状变得更加频繁和明显。

　　那疼痛锥心刺骨，且毫无征兆，令何遇寝食难安，面容愈发清癯憔悴。张烈请了许多名医替他诊治，给他服用最好的补药，却都无济于事。

　　这就是施法的代价。在众人眼中，何遇是无所不能的溟神转世，但他心里清楚，自己不过肉身凡躯，偶然从神秘少女祝菁菁处得到神器，才掌握了神力。每一次施法，都会对自己造成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损耗，而且无法逆转。

　　为了不让将士和百姓们忧心，何遇自芒山之战后便深居简出，很少公然露面，也不再施法降雨了。因为他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要将法术用在最急需的地方，尽快帮助义军平定天下。为此哪怕燃尽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终于，何遇忍着剧痛，拼尽全力挣扎着下了床，披上长袍与裘袄，不顾那砭人肌骨的寒冷，走出主帐。

　　冬风凛冽，寒雪扑面而来。何遇仰望着灰白的天空，思索这一战究竟该如何才能取胜，又如何才能尽可能减少伤亡。

　　他回忆岷城主殿和芒山上死者如积的惨象，一切皆因他被迫施法防御所致，自己丧失了意识，进而导致法术失控。如果这一次，他主动操控雷电，就像操控风墙和雨水一样，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只要操控住雷电，达到震慑三府的目的，是不是就有希望促成他们投降，不再与义军作对……

　　无论如何，他都要试一试。

　　【三】
　　与此同时，定海平原上怒雪威寒，劲风呼啸。

　　白衣骑兵们奋勇前行，铁蹄踏处雪沫飞扬，犹如雪海冰山倾轧而至。

　　“砰——砰——砰——砰——！”又一轮炮击过后，海陵军阵地终于出现在了义军射程内。

　　“放箭！”张烈一声令下，义军骑兵纷纷挽弓，愤怒的箭雨朝敌阵倾泻而下。

　　不稍片刻，两军终于短兵相接。

　　铁蹄铿锵，张烈一马当先，巨锤憾岳摧峰，将数名海陵战将击毙。

　　张烈的左右两侧，唐宁、潘骏二人策马疾驰，刀枪挥舞，各自击杀一将。

　　三兄弟身后，义军如排山倒海般向火炮涌去。他们坚信，只要摧毁了炮阵，就能为后方部队开辟坦途。

　　将士们奋勇争先，无惧牺牲，他们想毕其功于一役：只要击败了四府中最强的海陵府，义军一统天下的步伐将无人能挡！

　　“保护铁家伙们，随老子杀啊——！”

　　海陵军中，魁梧黎黑的大将孟川骤马杀出，他手持一杆宣花大斧，气势汹汹地朝义军排头砍去。

　　“黑鬼，休伤我兄弟！”唐宁暴喝一声，寒光飞扬，宽刃朴刀劈开风雪。

　　“死胖贼！骂谁是黑鬼！”孟川气得七窍生烟，他虎躯一震，大斧断空，招式狠厉卓绝。

　　张烈见状，对潘骏道：“老四，快去帮老三，我已有破敌之法！”

　　“好的大哥！”潘骏果断应声，飞马疾出，钩镰枪袭向孟川后心。

　　“他奶奶的，竟敢偷袭老子！”孟川匆忙侧身一躲，避开枪尖，手中大斧抡起狂风，咒骂着迎战二人。

　　张烈见孟川被两位兄弟缠住，心中叫好，当即一拉缰绳，飞马冲向炮阵。

　　火花噼啪，一名炮手刚点燃火绳，就被突然袭来的张烈一锤砸翻。

　　火绳越烧越短，张烈跳下马，身子半蹲，浑身肌肉虬结，双臂青筋暴起。

　　“喝啊——！”张烈使出浑身力气托起炮管后座，调转四分之一周，炮口朝向与之并列的九门火炮。

　　“轰——！”火药炸响，炮弹飞射，激起一连串铁器闷声，腾起白烟滚滚。

　　——那高速飞行的炮弹砸在前方的大炮上，瞬间将炮管震起，紧接着，那横飞的炮管又撞上了与之并列的另一门大炮。如此往复，瞬息间十门大炮俱被震落，沉重的炮管砸在炮兵身上，痛叫连连。

　　张烈也被巨大的后坐力震落在地，他一手撑地迅速爬起，大呼：“成了！”

　　义军见此情形，顿时士气大振，他们纷纷冲向其他炮阵，效仿张烈的战术，摧毁海陵的防线。

　　“该死的教贼，老子要把你们统统碎尸万段！”孟川气得满脸横肉扭作了一团，扯开破锣嗓子大骂。

　　孟川骂得虽狠，可他的武力远不如他嘴上说的那般厉害。

　　在唐宁和潘骏的合攻之下，孟川手忙脚乱，艰难招架。这时，他又远远看见张烈策马杀来，登时心虚，连忙拨马而逃。

　　见主将败退，海陵军一片哗然，他们不再抵抗，纷纷弃了大炮四散溃逃。义军一拥而上，将余下的大炮悉数缴获。

　　【四】
　　炮阵已破，义军士气高昂。张烈令众将稍作休整后，继续朝天原城进军。

　　行不出几里，前方又出现了一支威武严整的海陵大军，蓝色旌旗迎着风雪招展。

　　望见义军由远及近，海陵大将魏横冷笑一声，挥手下令，前排盾兵迅速有序地向两侧散开，数十门崭新的火炮赫然立在阵前，一排排漆黑的炮口齐齐对准前方。

　　见此情势，义军先锋面色俱是一变。他们刚刚艰难地打胜一阵，本以为胜利在望，结果又要面对新的一轮炮火……

　　“兄弟们莫怕，随我破敌！”张烈高声大呼，稳定军心。“青溟浩瀚，苍天庇佑”的战吼再次震彻四野。

　　“砰——砰——砰——砰——！”

　　炮火轰鸣，挟漫天箭雨，眼看就要在义军阵中落下，可忽然间，一道熟悉的风墙笼罩于义军上空，犹如遮天蔽日的巨伞，将炮弹和箭雨尽数阻绝。

　　“是教主来了！”“看呀，咱们教主大显神威了！”义军众将大喜，纷纷扭头回望。

　　不远处的山上，一道青色光柱冲天而起，紧接着，一道巨大的青环犹如巨龙吐息，升入天空，轰然绽放。

　　刹那间，狂风卷起漫天大雪，晦暗的云层越积越厚，很快遮盖了整片天空。

　　一声轰雷炸响，云上闪烁着青色电光——冬雷震震，世间罕见！

　　“怎么又是妖术，快撤！快撤啊！”魏横吓得拨马而逃。

　　海陵军大骇，他们都听说了雁行军在芒山的惨烈遭遇，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了他们。

　　海陵军乱作一团，正要四散溃逃，怎料云中列缺霹雳，无数道闪电从天而降，于海陵军轰然爆裂，溅起漫天飞雪。

　　“轰隆！”一个炮兵被气浪震得翻滚在地。等他缓过神来，却见刚刚雷霆劈下的地方，崭新的火炮已变成了一地黑灰。

　　炮兵吓得魂不守舍，战意全失。他踉踉跄跄爬起，往周围一看，却惊奇地发现，方才那些雷电都落在了火炮上，却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那些闪电就像被操控了一样，只摧毁大炮，却不伤人。

　　那何遇到底想要干什么呀？！

　　不过，他没时间思考这些，至少命保住了，还是逃跑为妙！

　　可下一瞬，轰地一声，一道凶暴的闪电划破黑云，瞬间将这个炮兵焚成了灰烬，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阴霾笼罩了整片天空，黑云中无数青光闪灭，失控的雷霆织成的密网在海陵军中疯狂炸裂，断肢横飞，惨声不绝。

　　张烈本想借此会一举冲破敌阵，可他心神一凛：这狂暴的雷电实在是太过凶煞，难保不会不分敌我。

　　张烈不忍兄弟们冒此大险，急令全军停止行进，留在风墙内，怔怔地看着墙外的雷霆将海陵军焚毁殆尽。

　　二弟这是怎么了…？张烈感到异常不安，第一轮闪电明显是冲着火炮去的，可之后为何却突然失控了？

　　【五】
　　“为什么会这样…为何停不下来！”

　　此时此刻，不远处的小山上，何遇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上。

　　他拼命用手敲击杖端的青绿玉石，将神杖收入囊中，将它重重摔在地上，埋进土里，不断尝试各种办法，试图让法术停下来。

　　可是，那玉石依旧闪烁不停，完全不受何遇控制。

　　灼目的青光似冬日烟火从玉石中喷涌而出，腾上天际化作漫天惊雷，将毫无反抗之力的海陵军吞噬殆尽。

　　“溟神啊，求求您宽恕您的子民吧，何某真的不想再造杀孽了…”

　　何遇本想摧毁大炮后就立即停止法术，让海陵军畏惧天威而投降，可他完全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后果！

　　何遇不知所措，只能展开衣袖对天祷告。然而，苍穹中依旧雷霆万钧，风雪呼啸，恍若末世一般…祈祷没有半点作用。

　　顷刻间，前所未有的剧烈痛楚从胸口袭遍四肢百骸，何遇的意识又一次变得模糊。

　　青芒浮动，如流萤轻舞。

　　朦胧中，他看见一个长发及腰的娇小女孩正朝他迎面走来，步履无声，青裙缥缈。

　　“何大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有些力量，却是你我都无法左右的。何大哥，你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女孩声音清冽，却流露着深深的悲伤。

　　她来到何遇面前，静静地跪坐下，从宽大的袖中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的额头。

　　何遇脸上的痛苦消失了，失神的双目渐渐阖上。他已在那女孩触碰他的一瞬间沉沉地睡去了，跪坐的身姿侧躺下，脸庞落在了女孩的膝上。

　　阴云消散，雷霆平息，天地间只剩下纷纷扬扬的苍茫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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