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渡

　　秦桑与莫惊春在龙须山上的竹林中缠斗了三日，百名抚远军暗卫还能打的早已不足二十人，而莫惊春带来的六名藏魄，也是被缠斗的精疲力竭，莫惊春终于在秦桑再一次向他挥刀砍来时退守三步。

　　他侧身躲过刀刃，将自己手中的绣春刀反手插入身后的竹身中，大喝一声：“都住手！”

　　双方人马皆不约而同的瘫软在地上，似乎都在等着这句话。

　　秦桑也收了刀，就地坐了下来，从腰侧摸出了一个牛皮酒袋，开了塞子，往伤口上撒了一遍，他眉头轻皱，继而灌了一口酒，神情这才略有舒展。

　　秦桑瞧见莫惊春一直在盯着自己，于是抬手将酒袋递向了他，莫惊春一愣，这个递酒的动作是那样顺其自然，仅凭他的眼神就知道他的心思，就像多年前，对方一个眼神就领会应从哪个方向出刀致敌。

　　莫惊春眸底动了动，将头转向一边，无言的拒绝了。秦桑也没在意，起身去寻了川乌，命他清点了人数，清理了伤残的将士。

　　这时的莫惊春才发现秦桑的人上山之前都是做了长时间耗战的准备，止血的药材、绷带，以及食物和水，甚至露宿野外的简易帐篷，完全就是按照行军打仗的规格置办的。

　　而自己却大意的只带了几个手下便上了山，除了一身飞鱼服一把绣春刀之外，啥也没带。

　　秦桑看着眼前的几个藏魄杀手一脸绝望的散坐在他们的莫总督身后，久战三日油盐未尽，早已一脸的虚脱之相，于是越过身旁的莫惊春，对他身后的侍卫们喊道：“我的将士们带了军粮，大家一起吃。”

　　“你们谁敢！”莫惊春的声音有些嘶哑，刚刚还蠢蠢欲动的手下们一个个交换了眼神，又纷纷坐了回去，眼睛却直直的看着对面的抚远军将士支起了炊具，开始烤羊。

　　秦桑无奈的摇了摇头，一脸坏笑道：“莫统领，这深秋露重，怕是还要在山上困上三日，还是不要赌气的好。”

　　莫惊春面上虽是平静，心里却是怒火滔天，他居然用赌气这个词，还当着他这么多手下，说得他好似是那闺中怨妇一般，于是嗤笑一声回道：“总督府知道我上了龙须山，三日未回，必定上山寻我，明日我们再见分晓。”

　　秦桑在莫惊春身旁蹲了下来，手里握着一根烤好的羊腿，一边吃一边淡淡道：“我抚远军营就扎在山下，你们总督府那一千多人明日最好都来，我怕来少了，我的将士们不够分。”

　　莫惊春的手下听罢更是由一脸绝望变成了生无可恋，他们突然意识到眼前说话的是□□的杀神抚远将军，他手里握着号令四十万大军的抚远军虎符，他们藏魄暗卫再蛮横，也不过两千人，除去在外办案的和守牢的，即便以一敌千的藏魄十八骑来了，也不过瓮中鳖案板鱼，早死晚死都是死。

　　秦桑说完便从将士那里取了一张饼递给了莫惊春，莫惊春拿刀柄挡开，一脸讽刺道：“我怕你毒死我。”

　　“毒死总比饿死强，死得快些，免得受折磨。”说罢硬塞到了莫惊春的手里，然后将烤好的羊肉拿刀切好，连同酒水一同端给了莫惊春手下的身边，之后默默离开。

　　众人见莫惊春没有再次开口拒绝，便一个个疯了一样扑向食物和水，如饿狼般开始大快朵颐。

　　只有莫惊春将刚刚秦桑递给他的那张饼撇到了身旁，抱着刀侧了个身闭着眼养神。

　　“羊腿有的是，弟兄们别客气啊。”川乌朝着对面的藏魄喊道。

　　许是抚远军的热情打破了对面的死寂，也许是这烤羊和美酒太过美味，藏魄杀手中不知哪个男子喝上了头，朝川乌的方向答道：“这是北境的黑羊吧，肉倒是挺紧实，要是再来点料粉更绝。”

　　谁知此言一出，竟真的从抚远军的将士们中飞出了一瓶椒盐粉，扔了过来。

　　抚远军与藏魄暗卫的关系向来微妙，毕竟两个主子不和是上京公开的秘密，可今晚的氛围，的确是这些年来，双方最和睦的一次，刚开始将士们还是各自在各自的阵营里席地而坐，没过多久，双方便混在了一起，有的人是为蹭抚远军的炉火，有的人是为了蹭帐篷，更多的是为了蹭肉蹭酒，大家互相讲着边境的趣事和上京棘手的命案，似乎忘记了几个时辰之前还曾互相厮杀，身上或多或少还带着对方给自己添的彩。

　　秦桑看着远处独自抱着刀缩在一角的莫惊春，再次拿了些肉来到他面前。

　　“我劝你离我远些，我闻见膻味儿恶心。”莫惊春这次虽然嘴上拒绝，可喉咙却很诚实的咽了一口唾沫，他已经饿到了极限，可他绝不会碰秦桑施舍给他的东西，就算是闻一下，都愧对这几年憎恨他的自己。

　　“你为何不杀我？”莫惊春闭着眼低声道，“今夜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杀我？”他做总督这么多年，从未如此受制于人，秦桑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在京郊动了军队，他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秦桑身上，若他真的是重情义之人，当年为何屡屡背叛他，若不是个重情义的，此时此刻又为何不杀了他，他以为，秦桑会像自己恨他一样恨着自己。

　　“杀了你，还有别人来做都督，若是换成别人，还不如让你来坐这个位子。”秦桑在莫惊春的身边坐下来，看着天上的月亮，喝着酒平静地答道。

　　“你想离间我和谢广？”莫惊春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了一个满意的答案，若是秦桑今夜不杀他，日后被谢广知道，定会重新审视他俩的关系，毕竟在谢广的认知中，他俩是不死不休的一对。

　　“随你怎么想。”秦桑垂眸低笑，脸上完全没有半点情绪。

　　“那你失算了，我和谢广之间完全是各取所需，没有信任何谈离间。”莫惊春背上有伤，不得不换了个姿势倚着身后的竹子。

　　秦桑不知何时从怀中掏出了一瓶创伤药粉，伸手就要去揽莫惊春的肩膀，却被莫惊春抬手挡开，“少假惺惺了。”他脸上的厌恶与讥诮落在秦桑的眼中化开。

　　秦桑起身指着前面不远的一个侍卫道：“你，过来。”然后将药粉扔给了他，示意他为他的莫总督上药，之后便离开了。

　　夜里，待将士们多数已入帐歇息，秦桑偷偷看了一眼莫惊春身旁的食物，发现早已被吃的干净，整个人蜷缩在露水很重的枯草堆里，早已睡死过去。

　　这么多年了，他连睡姿都没有变过，堂堂藏魄暗卫总督，睡觉时总喜欢抱着刀，背抵着实物，然后抱膝蜷缩着睡，似乎伸展开一寸，就会不安，胆小的样子就像多年前的猎场上，他突然扯住他的手腕说他害怕。

　　莫惊春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秦桑的外袍，他一脸嫌弃的将其丢开，然后起身换了个地方坐下，可他看着已经很高的日头，不由得奇怪，昨晚竟然一夜无梦，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睡了个踏实觉。

　　就这样，双方在龙须山上又耗了三日，秦桑才放莫惊春离去，临走时，二人相顾无言，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般针锋相对。

　　七日后，阿楚与青云顺利到达朔州，虽说一路也是风餐露宿，但却是异常的顺利，都说北上之路山匪众多，可这一路走来，发现这□□实乃太平盛世，不光没有贼，就算问个路，百姓们也都异常热情的亲自乘骑送他们许久，又是指路又是讲解沿途的风光，搞得阿楚不觉得是在赶路，倒是像在游山玩水。

　　“青云，你去寻客栈，我们休整一日再去军营报道。”阿楚牵着黑风，四处看着这朔州的光景，虽不及京城繁华，但也是车水马龙，路途上遇见了好些北戎商队，街上多了些胡人长相的男子女子，比起中原人立体的五官，他们眼睛细长颧骨高挺，各个魁梧雄壮，天生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楚儿在此看好行李和马儿，我寻到客栈就来接你。”青云卸下包袱扔给阿楚。

　　阿楚在后面嘱咐道：“不用太贵干净就行。”青云应了一声便去前面打听客栈去了。

　　青云沿着大街一路向北，发现不远处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里面传出打杂吵闹的声响，出于好奇便挤进去一探究竟，谁知竟是三个彪形大汉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打架。

　　只见这位姑娘体态轻盈，周旋在三人之中，因三名大汉皆是赤手空拳，她虽手握长剑，却剑未出鞘，一来二去竟丝毫没占下风。

　　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子似乎认识这位姑娘，他一脸□□道：“李常儿，回去告诉你母亲，早日将你嫁与我寨，我们和气生财，交情买卖两不误，想必你母亲也剩不了多少时日，等她咽了气，你还不给自己寻个靠山，怕是在玉湖山庄的日子可就难受了。”

　　那位李姑娘听罢更是气的面红耳赤，“你们白日做梦去吧，等我母亲病好了，非一把火烧了你们西崖寨不可。”
　　这时姑娘身后的男子见其一时恍神，在姑娘背后偷袭一掌，重重的击到了她的背上，那姑娘身子单薄，被这一掌打的向前踉跄了几步，刚好扑进了前来看热闹的青云怀里。

　　青云忙扶住了没站稳的李常儿，脸上流出一丝担忧。

　　李常儿抬头撞上青云的目光，不由得愣住，相比于北境男子的粗犷狂野，面前的男子面容胜雪瞳孔漆黑，几缕发丝垂下轻贴在俊逸凌然的脸上，一身云青色锦袍和白玉束冠，让李常儿忽然觉得这个世间真的有画本子上才会出现的俊俏男儿。

　　“姑娘没事吧？”青云言道。

　　“没…没事。”李常儿莫名有些紧张，眼前的这个男子说话的声音如五月的风六月的雨，温软如玉，苏麻的很。

　　没来得及细细端详，她便转身迎上一同打过来的三人，只见她轻身后仰躲过了一拳，顺势回旋飞踢，踢到了中间男子的□□，疼的那男子捂着□□跪在了地上，剩下的二人忽然从腰间拔出了短刃，向她拔刀相向。

　　李常儿亦拔剑出鞘，与对面的短刃相接，一阵刺耳又尖锐的刀剑摩挲，然而周围的百姓们不仅没有人上前阻止，还有零星的叫好声，听的青云心里忿忿不平。

　　这李常儿毕竟是个姑娘家，人单力薄，那俩贼人招招阴狠，李常儿腹背受敌，喘着粗气，香汗淋漓。

　　青云见状，想拔刀助那姑娘一臂之力，可摸到刀柄，又犹豫了起来，阿楚一路叮嘱他不要惹事，若不知对面男子的身份贸然出手，不知又会得罪哪门哪派。

　　就在这时，李常儿挥剑打掉了其中一人的短刀，刚要回头对付另一个，没想到这个被打掉短刀的小贼短靴中还藏着一把小刀，想要从背后偷袭这位李姑娘，青云一时心急，上去就是飞踢一脚，踢中了那小人的下巴，将其踢出了几米远。那人支吾了一声瘫在地上动不了了，嘴里吐出了几颗带血的碎齿。

　　“无耻小人，竟对姑娘家背后插刀，要不要脸？”青云指着地上的男子破口大骂，身后惊起了一片叫好声。

　　阿楚等了很久也没见青云回来，听过路的人议论前方有人打架，便放心不下青云，随着人流寻去，一阵草药的香气窜进鼻子，前面的人群团团围住的是一家叫百草堂的药铺，人群前方果真传来了青云的声音。

　　“三个男人欺负一个姑娘，简直孙子。”青云说罢目不斜视的接过身侧打来的一拳，手腕一滑捏住了那人的手筋，稍一用力，那人便哀嚎着跪地求饶。

　　“爷爷饶我！”那人边喊边示意其余二人快撤，看出面前的这位年轻人武艺超群，他们敌不过便想跑。

　　“青云，初来乍到你胡闹什么！”阿楚挤到人群之前，一脸怒容的看着青云，示意他赶紧松手放人。

　　其中一个贼人突然瞥了阿楚一眼，看到了阿楚腰间的龙雀，拉着另外两人掉头就跑。

　　“多谢这位少侠相助。”刚刚的李常儿整理了一下衣衫，提起旁边的一摞药袋子，过来向青云道谢。

　　青云一脸骄傲的朝阿楚显摆：“瞧见了没，我这可是行侠仗义，哪有胡闹，”又转头看向一旁的李常儿，“是吧姑娘？”

　　李常儿抬头迎上青云得意的笑容，面前这个身高八尺的男儿双手插在胸前，长眉若柳，身如玉树，李常儿一时看的呆住。

　　“姑娘不必客气，我这弟弟就爱多管闲事，”阿楚看着眼前这位少不更事的姑娘客气道，随即又吩咐青云，“既然没事了，速去寻客栈吧，太阳就快落山了。”

　　青云刚要离去，就被李常儿喊住：“这位少侠，可是初来乍到？这朔州城山贼横行，官府不作为，晚上露宿客栈常有盗贼行窃，若是二位不嫌弃，随我去玉湖山庄小住一晚吧。”

　　阿楚打量了一眼李常儿，见她年纪不大，一脸真诚，想到这朔州初来乍到，若是真像李常儿说的那般危险，去玉湖山庄借宿一晚倒也是个法子，于是便应了下来。

　　“我叫李常儿，你们叫我常儿便可，我母亲常年卧榻，我每隔七日便要下山一趟为母亲取药，”李常儿举起了手中的药袋子，“这养筋散在朔州城只有这间百草堂可以买到，今日若不是遇到西崖寨的几个山贼，此刻我早已回庄了，现下太阳就要下山了，母亲一定担心的紧，你们速速与我前去吧。”

　　青云热心道，“李姑娘，我们有马，能快一些。”继而转头看向阿楚，“楚儿你与我骑黑风，让李姑娘骑我的马。”

　　三个人两匹马，自然得有两人共乘一骑，青云心中打着他的小算盘，心中偷偷欢喜。

　　可谁知这黑风脾气怪得很，除了阿楚，谁都不让碰。青云将头瞥向一边，心中暗自失望，这畜生难不成是秦桑派来盯着他的，跟他主子一个德行。

　　阿楚道：“这匹马儿认主认的厉害，我也是花了半月的功夫才与它熟络，这样吧，李姑娘，若是你不介意，你与我弟弟青云共乘一骑吧。”说罢背起了包袱跨上马。

　　青云的如意算盘落空，撇了撇嘴，勒住缰绳跨马而上，不情不愿的向李姑娘伸出一只手道：“失礼了。”

　　李常儿抬头，青云高大的身形背对着落日，残阳在他伸出的手臂上镶了层红晕，她覆手而上，青云顺势一拉，将李常儿拉上了马，三人伴着余晖，向着玉湖山庄策马而去。

　　这玉湖派坐落在城西不远处的一片戈壁中，除了东面一条下山的路，这南北西三面皆是悬崖峭壁，一路走来，只有大片的红柳林，看不到半点中原的绿植，阿楚不由感叹，原来他们已经离开京城那么久了，连风景都全然不同了，也不知将军书房门前的那棵桂花落完叶子了没有。

　　李常儿指着前面的石阶说：“马儿只能拴到前面的石桩上了，再往前走就是我们玉湖派的云梯，最窄的地方只能单人侧身而过，你们不用怕，跟在我身后，也就一炷香的时间就上去了。”

　　“怕？”青云笑呵了一声，“你少瞧不起人了，我楚青云活这么大还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三人拴好了马儿，顺着台阶一路上行，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李常儿所说的云梯处，刚开始石阶宽度还许一人攀登，可渐渐的，越来越窄，只有侧身才能勉强通过，石阶与石阶之间高度悬差参差不齐，时而将人虚恍一下，右侧便是万丈悬崖，看一眼，心都要被吸了去。

　　才半柱香的时间，青云便双腿发软，额头渗出汗来，“你们等等我，”青云看着步履如飞的李常儿离自己越来越远，心虚地喊道。

　　“楚少侠，你不要向下看，跟着我的步子，抓好手边的绳索，马上就到头了。”李常儿回头喊到。

　　阿楚也是双手冒汗，丝毫不敢向下看，只能紧紧地抓着身旁的绳索。

　　“不行不行，我手心出汗，滑得厉害，要抓不住了。”青云的脸紧贴在身旁的峭壁上，大口的吸着气。

　　阿楚见状，忙上前往青云身边挪了几步，一只手紧握绳索，一只手将自己的束腰解开，打了个扣子，另一端穿过青云的束腰打了个结，“有姐姐在，怕什么！”

　　她手掌附上青云的后背轻轻用力，青云便顿觉身后瓷实了，他侧头看向阿楚，她平静的微笑着，示意他慢些，从小到大，他最依赖姐姐的保护。

　　就像他儿时刚来四海山庄，不爱说话，总被沈家兄弟欺负，阿楚总能及时出现，抽出腰间的长鞭，将沈家兄弟抽个人仰马翻，然后转身来到他身边，蹲下来，用手覆在他背上，说一句有姐姐在怕什么，青云每次抬头，都会跌进那双凤眸里，可时间久了，青云面对那双眼睛时，由刚开始的感激变成依赖，到最后的慌张和凌乱，可唯一不变的，是那份安心。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前方，心一横，向前迈了一大步，就这样，二人在云梯上墨迹了老半天，石阶终于变宽，待到能容纳两人同时行走时，青云一屁股坐了下来，拭去额头的细汗，大口喘着粗气，阿楚也跟着坐了下来，定了一会儿神。

　　前方的李常儿看着二人如此狼狈，便安慰了几句：“第一次来我们玉湖派的人都是这副样子，多走几次就好了。”

　　“多走几次？”青云强颜欢笑道，“我就算跳崖都不会走这条路了。”

　　一旁的李常儿被青云给逗笑了，“再坚持一会儿，再爬二百个台阶我们就到了。”

　　阿楚起身理了理衣衫，回头望去，已然身处崇山之间，秋日万里晴空，俯瞰下去，朔州城尽在眼中，这玉湖山庄天险相持，怪不得百年来无人能攻。

　　夕阳只剩了一条红线，借着微弱的霞光，三人终于登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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