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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成为天下第一啊
德曼还没有说话。
英道连忙补充:“您不能因为我是他的徒弟,就对我说谎!”
德曼反问:“我说谎又怎样?”
英道哽住,有些失落道:“……也不能怎么样……”
“没必要说谎。”德曼无奈说:“也没什么说不得的。”
英道的眼睛立刻亮起来了。
“毗昙公嘛,”德曼思索片刻,慎重地说:“自信、勇敢又聪慧过人。”
英道盯着她不说话。
德曼问:“怎么了?”
“您骗我。”英道不开心地说:“我师傅哪有那么好!”
德曼失笑。
“我师傅,我师傅他……”英道表情沉下去,声音哽咽着:“他们都骂我师傅,说他狠毒又阴险,明明是为陛下做事,可他们却觉得我师傅是坏人……”说着,她哭起来:“但是师傅他,虽然没那么好,但是也没有那么坏啊……”
德曼慢慢不笑了,叹息着轻唤:“英道啊……”
“陛下。”英道泪眼婆娑地说:“您也觉得我师傅有那么坏吗?”
“英道啊,”德曼沉默良久,说:“你师傅,毗昙公……”
可她终究说不出什么。她没办法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说,你师傅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我背负骂名。因为我要做仁慈的王,但仁慈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于是,毗昙就成了我的刀剑。
最终,她只是摸着英道的头,轻声说:“像你说的那样,他没那么好,但也没那么坏。”
英道抹了把眼泪,又不干了:“您刚刚还夸奖他自信、勇敢又聪明!”
“那只是对我。”德曼说:“就像偷东西一样,同样的事,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结果。所以,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评价。”
这就是立场。
但英道还不能明白那么复杂的事情。
她只是想起当初偷走毗昙的细辛被他威胁的事情。当她还是个陌生人时,毗昙是个可怕的存在,可当她成为毗昙的弟子时,她又觉得毗昙没那么坏,甚至,有时候,觉得他很好。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英道想通了,发现自己哭得稀里哗啦,难为情地擦干眼泪,吸吸鼻子说:“您不能和我师傅说。他会笑话我的。”
德曼笑着答应了。
英道收拾好情绪,觉得女王更顺眼了,又仔仔细细打量她,但不说话。
德曼问她看什么,她托着脸颊说:“我看女王啊。”顿了顿,又说:“我从来没见过女王,也没想过女王是什么样子的。但是现在我见到您了,然后我就想,哦,原来这就是女王啊。”
德曼缓慢地说:“在我之前,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女王。”
而在她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什么是女王。
英道听出了她未尽之意,羡慕地看着她,又傻笑起来。德曼问她笑什么,她更笑得止不住,说:“您也没那么可怕嘛。”
“可怕?”德曼问:“是毗昙公和你说的吗?”
“倒也不是。”英道毫不犹豫出卖了毗昙:“但他总要求我对您说敬语。还说,连他都对您用敬语,我是徒弟,就更应该用敬语了。”
德曼含笑扬眉:“他是那样和你说的?”
英道严肃地点头:“是,而且说了好多次。”
德曼调侃道:“毗昙公当初对我也没有用敬语呢。”
“是吗!”英道聚精会神地看过来:“那后来为什么又用敬语了呢?”
德曼反问:“你为什么对我用敬语?因为毗昙公的要求?”
英道想了想,要点头,又摇头,迷糊道:“好像也不全是。”
她思考了一会儿,理清头绪,才说:“嗯,听说,是您要求无名之徒招收平民。为什么?”
德曼问:“你为什么加入无名之徒?”
英道扬起下巴,向往地说:“我要做天下第一。”
德曼笑问:“这和天下第一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啊。”英道反驳说:“文弩公是护国仙徒的花郎,后来做了国仙;毗昙公是无名之徒的花郎,现在做了元上花。我嘛,当然也要做花郎,最好再当个源……元上花!”
德曼一时没有开口,只是微笑着看她。
英道有些不自在,小声问:“为什么这么看我?”
德曼移开视线,答非所问:“因为,想要招收像你一样拥有梦想的人。”
英道听懂了,不自觉地放低声音:“那,贵族难道没有梦想吗?”
“贵族有梦想。”德曼说:“所以,他们成为郎徒、花郎,成为风月主。”
英道听明白了:“但是平民却只能做郎徒。不能做花郎,也不能做风月主。”
“所以,”德曼轻轻握住英道的手,看进她眼底,郑重地说:“要成为天下第一啊。”
英道缓缓低头,看着德曼握住她的手,抬头时,又对德曼的目光。
她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反过来握着德曼的手,认真地说:“我会的!”
德曼看了眼她的手。
英道两只手将她握住,或许为了昭示决心,握得很用力,也……很温暖。
英道察觉她的视线,低头,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忙不迭地松手,手心顿时出了汗,一边往身上抹,一边尴尬地说:“我……我……”
最后也说不出什么,只好讪讪地笑。笑了一阵,脑中灵光一现,又找回了话题:“啊对了,您还没说师傅为什么对您用敬语呢!”
“那个,”德曼道:“我已经说了。”
“啊?”英道皱起眉毛,仔细回忆一番,仍旧茫然:“什么时候说的?”
“毗昙公说敬语的原因,大概与你相同。”德曼说:“唯有那样,他才可能说敬语吧。”
有的人说敬语,是因为应该说敬语。还有的人说敬语,是因为想要说敬语。
英道还不能完全理解德曼的意思,但是,她却有点明白自己的想法了。
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谈了很久,阏川进来提醒日程时,德曼才惊觉时间过得这么快。英道有些意犹未尽,磨蹭了几下还是起身离开,都已经迈出门去,却又突然回头,吓了阏川一跳。
“陛下。”她扒着门探出个小脑袋,期待地问:“我还能来见您吗?”
阏川给了英道一个警告的眼色。
英道就当没看见,只盯着德曼。
德曼点头:“我有空的时候,你可以来。”
英道开心地笑了,扭头对阏川比了个鬼脸。
“你——”阏川作势要打,英道拔腿就跑。
阏川无奈摇头:“啊,真是……”
德曼笑道:“阏川公就不要为他生气了。”
阏川不至于和英道计较,德曼只是出言调侃。阏川却有些惊讶,打量她的神情,说:“您看起来心情很好。”
“是啊。”德曼坦诚道:“很久没有这么轻松了。”
阏川明白了:“那小子肯定又在您面前乱说话了。”
德曼说:“是个孩子啊。”
阏川摇头:“孩子也不都是这样。果然还是和毗昙公有些像。”
德曼沉默片刻,说:“或许是那样。”
阏川道:“因为都是来自民间吧。”
“不是。”德曼摇了摇头,说:“因为,都是很纯粹的人。”
阏川惊讶:“您是说纯粹?”
用纯粹来形容毗昙,真是有些惊世骇俗。英道或许算得上纯粹,但毗昙,无论如何也……阏川心里这么想,但没有说出来。
德曼也没有解释的意思,稍坐了坐,便动身前往瞻星台。
当初,美室为僧人月天提供伽耶历和《大明历》,月天借此推算出月食的时间。后来,德曼决定打破“御出双生,圣骨男尽”的预言,需要树立天神皇女的权威,便将《正光历》交给月天,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但月天拒绝了。帮助美室,是因为美室的初恋情人曾救他一命,但帮助德曼,却毫无理由。
为了说服月天,德曼费尽口舌。哪怕指责他为美室计算出月食,害得伽耶人流离失所,身为伽耶人的月天仍然没有半点动容。
他说:“无论是你还是美室,都没有不同,都只是为了政治。而格物,总是被政治所利用。为了报恩,我曾经帮助美室,但现在我已经老了,不想再被利用了。”
而德曼,最后一次利用了他。
以将天文历法教给百姓为筹码,德曼决定放弃神权,从此断绝政治对格物的利用,换得月天为她推演日食。
而修建瞻星台,便是她成为公主后做的第一件事。
作为天文观测的基点,将天文历法铸成建筑,便是瞻星台。
第一层基石象征一年中的十二个月;建筑本体由365块石头组成,象征一年;最上方的四角井字石,象征四方;从基石开始到中央窗口是十二个月,从中央窗口到顶部井字石又是十二个月,共砌成二十四层,象征二十四节气;井字石加上本体,共二十八层,象征二十八星宿。
从此,德曼宣布放弃神权,废除神堂和神官。
这个决定在朝堂中引起轩然大波。神权历来由王室掌控,自美室起,神权旁落,因此,从美室手中夺回神权十分必要。但是,夺回神权后却选择放弃,令所有人不解。
为此,庾信和阏川曾爆发冲突。
庾信认为,如果像美室那样利用神权来迷惑百姓,便与美室无异。
而阏川认为,政治不能用感情左右,应该利用神权来完成大业。
争吵到后来,他们看向旁边忙着扇烛火玩儿的毗昙。
毗昙只啧啧作声,骄傲地说:“公主是天才啊,天才!唉,公主太聪明了,突然就变聪明了,是吃了什么,才会变得那么聪明呢?”
他插科打诨地离开,庾信和阏川的争论也不了了之。
而走出的毗昙却独自一人消化着德曼的决定,说:“不是为了夺取神权,而是要彻底消除啊……”
从那时起,他决心跟随德曼,与她见面时使用了敬语。德曼万分惊讶地询问原因,他却反问:“美室是可以战胜的吗?”
德曼第一次理性地分析着自己的优势,说出了那句话:“美室是压倒性的强大,但是,也有一点,是我有而美室没有的。就是美室那样的敌人。”
毗昙温柔地凝视着她,听她谈起自己的梦想。
而德曼则想起和美室结束的交谈。
美室质问她为何夺走了神权却不使用。她说:“那样,不知何时又会被人夺走。”
美室问:“因为畏惧,所以才决定抛弃吗?抛弃了它,要如何统治?”
她陷入了茫然,可美室却不断质问:“抛弃了它,打算用什么来加强王权?用什么来笼络人心?”
她仍然在犹疑,美室咄咄逼人地问:“用什么?说啊!”
在不断的质疑和追问中,她找到了自己的路:“用真实。”
为了复仇回到徐罗伐,想要称王,却还没有明确的规划。但是在美室的质问中,她找到了答案。
现在,她将答案说给毗昙:“百姓的言论令美室恐惧。但是,我不畏惧任何人的话。无数个泼向我的言语、问题,会决定我的一切。今后,百姓和世间会对我提出无数个问题,我绝对不会畏惧提问,我会面对那些问题,尽最大的努力去寻找答案。
“我坚信,那就是战胜美室的道路。”
静静听完她的话,毗昙低眉浅笑,说:“公主的所作所为,非同寻常,让我不得不用敬语啊。还有嘛……”他正色道:“从今以后,我要誓死捍卫公主。”
修筑瞻星台,是德曼成为公主后做的第一件事,同样是她成王之路的开始。
她选择放弃神权,在美室的质问中选择了自己的路,选择用真实、用希望、用梦想,亦决定从汹汹而来的质问中寻找前进的方向。
并且,愿与同梦者走同样的路。
如今,月天主持的瞻星台修筑已经过半,德曼前来参观时,不免想起当时的意气风发,看着不仅象征天文历法、同样象征真实道路的宏伟建筑,再次触摸到成王的初心。
瞻星台旁,仍旧能看到祝祷的百姓。他们依然不知道为什么天会下雨,依然期盼着有人能帮助他们做所有决定,依然试图借助神的力量达成自己的愿望。他们求上天赐给他们儿子,求神明抹去身上病痛,求一个不真实的幻象。
像美室说的那样:“百姓是需要幻象的,他们总是期待着能帮他们逢凶化吉的存在。”
而所谓的希望和梦想,其实就是最残忍的幻象。
阏川循着她的视线,看到那些祝祷的百姓,不禁开口:“陛下……”
德曼微微一笑:“没什么。”
她已经没有那么容易动摇了。
参观过瞻星台的筑造,又和月天交流一番,德曼启程回宫,在仁康殿门外,看到正在等候的毗昙。
看到毗昙的表情,轻松的神色消失,德曼肃然问:“什么事?”
毗昙说:“一善郡发生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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