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乱长安

　　冷雨雷霆夜，她一个女儿家独自出门，说她心里不害怕当是假的。

　　可遗失龙鱼已有一日的功夫，若是再不去寻找恐怕真的是要寻不见了。对于林雪奴来说，找到白玉龙鱼是她当下最要紧的事。便这一份执着帮助她战胜了对于黑夜的恐惧。

　　突地，一道闪电劈过！远处有一个人影映入了林雪奴的眼帘！

　　那人身穿蓑衣，头戴斗笠。鞋袜全无，裤腿挽得老高，正站在泥水里，弯腰摸索。

　　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猛地见了个人，林雪奴心中不禁一凉。但恐惧之余，她很是疑惑。

　　这样的大雨之夜，是何人无故出现？在冷雨之中，那人是在做些什么？

　　难道？

　　撑着伞，她壮着胆子，往那人所立的地方去。

　　待她走近一看，心头一热。

　　果真如她所想，那人不是别人，便是赵绯了。

　　不等她琢磨好应是对赵绯说些什么话，倒是那人率先开了口。

　　“大半夜的，林家小娘子不去睡觉。到这雨里来，做什么？”

　　赵绯没有抬头，依旧躬着身子在泥里摸索。

　　透过雷声与雨声，林雪奴觉得赵绯的声音真的很好听。

　　她回赵绯道：“赵大人来做什么，雪奴便来做什么。”

　　“…”

　　果然，如她所料。听了她的答话，赵绯停了手上的动作，直起腰来去看她。

　　如此，林雪奴再次如愿以偿地从那张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观察到了一丝无奈，一丝微愠。

　　她慌忙把头低下，只怕她嘴角的窃喜要被那人看了去。

　　可不能让他知道，她是在故意气他了。

　　“…”赵绯确是拿林雪奴没有半点儿办法。

　　心中嘀咕了会，他故意摆出严厉的架势。

　　对林雪奴道：“随你。不过，你若是因为着凉落了病，便立刻回徐州去。不准你再继续留在宁安。”

　　“好！”

　　赵绯没想到，林雪奴对于他的威胁毫无惧色，甚至一口就应了下来。乃至赵绯突然有错觉产生，自己方才的话，莫不是正中了这个小娘子的下怀？

　　“可是，想清楚了？”赵绯颇为“慷慨”地又给了林雪奴一次反悔的机会。

　　“嗯！”重重地点头，林雪奴斩钉截铁道。

　　心道，大不了晚些时候多吃上几颗枣红丸便是了。小小湿寒之气，怎地能奈何得了我？

　　于是小跑到了附近，也紧忙开始搜寻起来。

　　立在原地，赵绯干望着她瘦小单薄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如此两个人分别开始搜寻起来。

　　林雪奴这次干脆也不脱鞋了，反正鞋袜都已是湿得彻底。

　　搜了好些时候，雨势不见减弱，反有加强的趋势。

　　赵绯担忧起大坝上的情况来。如果这场大雨持续这般下下去，那刚刚展露出好势头的赈灾抗洪大计，恐怕要再添波折了。

　　是否应该暗中遣人，加急向朝廷回报？以争取更多的物资与人丁呢？光靠宁安县的百姓们自救，长此以往，怕是要顶不住了。可偏偏朝廷那边。。。

　　他权衡起当下的局势，倘若惊动朝廷，那势必会产生对于朝中、朝外多方势力的连锁影响。

　　匈奴与鲜卑边境近来看似平稳，但是实则危机四伏。又有藩王虎视，朝中的形势实在是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此一想，赵绯舍弃了向朝廷求援的想法。只打算遣人将灾情进展报告给宫里的那位大人。至于那位大人是否会把情况上报圣上，圣上知悉后是否会安排增援，则皆为赵绯所能掌握之外的事情了。

　　“找到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娇柔的惊呼，把赵绯从冥想之中拉回到了现实。

　　他直起身，去看林雪奴。

　　撑着一把嫣红的油纸伞，林雪奴蹦蹦跳跳地来到了赵绯的面前。

　　她把手中的东西宝贝似的用袖头擦了擦，有些炫耀似的递到了赵绯的面前，正是那条遗失了的龙鱼。

　　“大人快看，我找到了！”林雪奴笑得开心极了，全然不顾周身上下几乎都被雨水打湿了，脸色与嘴唇都泛了白。

　　见了她手中的龙鱼，赵绯也笑了起来。

　　原本凌厉而冰冷的目光在这一刻变得柔和而深沉，赵绯定定地看林雪奴手中的龙鱼，仿佛透过这条龙鱼看到了那些尘封的往事。

　　而从他的眼睛里，林雪奴仿佛看到了本不属于这一夜的星月之光。

　　没等赵绯看够，林雪奴却把那玉佩从他眼前收了回来。放入了自己贴身的口袋里。

　　“？”对于她的这个有点突然的举动，赵绯显然有些意外，他脸上难得的笑容也凝住。

　　虽是没有看够他的笑，可林雪奴不得不这样去做。

　　林雪奴解释道：“这块玉佩，是大人赠予我的…”

　　“所以？”赵绯没听懂她的弦外之音。

　　“所以…所以…大人不能将已赠之物，擅自收回…”林雪奴继续解释道。

　　说着说着她低下头去，声音也越来越小。

　　赵绯明白了，这林家小娘子是怕自己要把这条龙鱼要回去了。

　　想让她打消这个念头，赵绯道：“确是没有赠人之物，擅自收回的道理。你且收好它，不要再遗失了。”

　　“真的吗？大人不打算收回龙鱼？”林雪奴重新抬起头来，煞是惊喜道。

　　赵绯点头。

　　于是林雪奴赶紧承诺说：“大人放心，雪奴不会再将它遗失了！绝对不会的。”

　　“好。”赵绯看她一副极在意又欣喜的样子，便又笑。

　　“回去歇息吧。”说完话，赵绯便欲离开。

　　“等等！”林雪奴却将他唤住。

　　“？”赵绯立定。

　　“…”林雪奴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一股勇气，或许单单只是因为那人方才对着自己展露了两次的笑颜吗？还是因为郭蓉蓉早前劝解她的话语？

　　虽然一时半会想不明白自己的勇气因何而来，但林雪奴认定，当下便是问出自己心底疑问的时机。

　　那些关于赵绯的传闻到底是真是假，她此刻就要问个清楚！

　　“还有何事？”赵绯问道。林雪奴无故唤住了他，却又不言语，这让赵绯不解。

　　“我…我有问题…想问大人…”

　　“问题？”

　　赵绯四下看了看周遭的环境。这样的大雨之夜，是什么问题这般的重要？偏偏要选在如此恶劣的情况去问他。

　　“大人，林家于大人有恩。恩人面前，当是有问必答，且如实作答。不知道大人觉得雪奴所言，可是对的？”

　　林雪奴的面上十分认真。

　　言辞这般凛然，看来林雪奴的问题定非寻常。

　　如此，赵绯也自然不会敷衍处之。

　　“林家确实于绯有恩。恩公面前，绯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林家小娘子有何疑问，绯自当如实作答，绝无隐瞒。”

　　“好…”林雪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虽是紧张极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发了抖。

　　可她并不退缩，单刀直入问道：“坊间皆传闻，当年魏王意图谋反，是赵大人大义灭亲，向圣上亲自检举了赵氏一族欲助叛臣谋反一事，以至于魏王事败后，赵氏一门尽数被诛。此传闻，可是为真？”

　　问完了问题，林雪奴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伞柄。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赵绯，想从他的表情上探索出一些情感波动的蛛丝马迹，以来判断他接下来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可这一次林雪奴却失算了，面前的人听了她的陈述与问题，竟然出奇的平静。

　　表情、动作乃至呼吸，全都没有任何的变化。

　　她本以为提及赵绯一家被斩的往事，这个人会袒露出一些情绪，无论这些情绪是什么。

　　可眼前的人波澜不动，仿佛她口中所讲一门被斩的赵氏一族与他毫无关系。

　　刺骨的恐惧逐渐爬上了林雪奴的心头，面前的人难道当真是世人所传的衣冠禽兽吗？如果不是，提及至亲的死讯，他为何表现得如此冷漠？

　　林雪奴但觉眼前的这个人冷血无情至极，和她所认识与了解的赵绯简直判若两人。

　　“是。”

　　赵绯的目光异常坚定，寻不到半丝动摇。他单以一个“是”字，便回答了林雪奴的问题。

　　林雪奴震惊得无以复加。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他们…可都是你的血肉至亲…”

　　这几句话里，她已是透露出浓浓的绝望。

　　赵绯依旧是声色不动，淡淡答曰：“先祖与家父位居朝廷重职，深得两朝器重。可赵家不思卫国护民，匡扶正统。因己之私，图谋不轨。悖逆皇恩，意图谋反。赵家之所为，乃是大逆不道之举，其罪犯滔天，罪不可赦。大义大公面前，哪里容得下林家小娘子口中所说的什么“血肉至亲”？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赵家落得今时今日之下场，若说要怪，只能怪他们离经叛道，生了谋反之心，动了谋反之念，助了魏王谋反之虐。绯忠君为国，如实向圣上告发赵家的阴谋，试问可有不妥？”

　　“…”赵绯的反问，林雪奴根本回答不上来。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他的声音冷极了，比起这夜的寒冷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赵大人和圣上的那些‘传闻’，也是真了？”

　　“是。”

　　“…”林雪奴语塞。

　　如果说方才的问题，林雪奴尚可勉强说服自己，赵绯之行乃是顾全大局，心系正统，以至于在大是大非面前，为择正道而舍亲成义的无可奈何之举。那么他回答的这第二个“是”字，可以说是一把锋利的毒刃，只一击，便杀死了林雪奴心中虚无缥缈的侥幸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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