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二十六章
女鬼名叫安苘,细算下来,今年应该有十八了。
安苘特别依赖桃疆,就算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她也似乎记得桃疆,老是要回头看一看她在不在自己身后。
司簿说安苘终于十四岁那年,她生于乡野,是个天生痴傻的丫头。
大户人家的傻小姐尚有一线生机,能放在府中好生养着,可安苘没有那么好命,她从小因为痴傻而饱受冷眼,但好在她看不懂人心,不管何时都傻傻地笑着。直到她十四岁,被同村的孩子拿着一根晒肉引到崖边上,径直跑过去摔死了。
那个村庄离桃疆所遇到她的河边并不近,也不知她这四年,是如何飘飘荡荡到那里去的。
桃疆每日都要回到人间收游魂,所以不能守着她。
只有在夜里回到地府复命时,会看看有没有轮到安苘转世。
但丢失的游魂转世重生的规矩又和新魂不同,需要等上更久的时日。所以每每桃疆回来的时候,都能看到她傻傻站在原地,或只往前挪了一点点。
安苘看见桃疆,总是咧开嘴,露出开心的笑。
“我来吧。”
听到声音,桃疆方醒过神来。
她把手里刚写好的黄符递给司灼,掏出包袱里的晒肉和大白馒头。
“这些够吃许久了。”司灼指尖轻点,黄符烧成一道灰烬。
桃疆摆好一切,笑了笑,“难怪最近看到她,都觉得长了些肉。”
自从她知道安苘为何对晒肉那么执着后,每次到了能买到肉的地方,总要再买些给她烧回去。
不仅是晒肉、还有大白馒头、甚至连糖葫芦、烧鸡什么的,她也会带些回来,一起给安苘烧回去。
死人当然不会再长,无论她吃得如何多,至多有个饱腹之感。但桃疆总觉得安苘还活着,每每看着她傻傻地笑,她都觉得这个姑娘灵动得像只无忧无虑的小鹿。
安苘好像从来不会有烦恼,什么事情她都忘得很快,靠近桃疆和晒肉,似乎是她魂灵里的本能。
这让桃疆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宿命感,陪着安苘,就像陪着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友。她能够活着,所以觉得安苘能够和自己一样,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司灼闻言并未否定她,而是同她一样露了笑意,点了点头。
“对了,那个史奸人,如今怎么样了?”
桃疆走了两步,想起这回事来。
一月前司簿终于松了口,给桃疆透露了索命簿上的一个消息。
这个史奸人本名史储昇,是越河城的一个财主,今年四十来岁。
这史储昇的财富呢,并非家世累积,也不是白手起家得来。他在年轻时娶的第一个妻子是当地赵员外独女。老赵员外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自然分外疼爱,原是绝不同意让爱女嫁给这一穷二白的小子,可奈何这史储昇舌灿莲花,哄得赵小姐跟他私相授受,眼看木已成舟,老员外没了办法,为了护住女儿名声,只能同意她下嫁。
赵小姐嫁过去不久,老员外身体便愈发不行,没多久就去了。因为家里没有主母,史储昇名正言顺入主赵家,那时赵小姐有了身孕,二人也算夫妻恩爱,可是史储昇没过多久就本性暴露,在赵员外尸骨未寒之际,就生了纳小妾进赵府的心。
赵小姐一生都被父亲捧在手心,本就娇惯,哪里受得了他这天差地别地对待?
更何况史储昇本就一穷二白,如今他享有的金银财富都是自己父亲留下的,她自然十分有底气,坚决不让妾室进门,为此和史储昇撕破脸皮,大吵了一架。
谁知这一吵之下不得了,赵小姐发现自己的父亲并非因病而去,史储昇原形毕露,把夫人气到滑胎,当场昏厥。
等赵小姐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了,想爬去官府,却被史储昇抓到,当场就没了性命。
史储昇此人虽无才无德,但惯会装模作样。赵小姐去世之后,他显得无比悲痛,一出好戏天衣无缝,还真的就让人信了他是个一心一意的有情郎。
再后来他拿着赵员外的钱财,娶了七八房小妾,因再没立妻,还得人称颂,是有情有义之人。
虚伪的皮囊之下,是弑岳丈杀妻夺财的奸人。
如此欺世盗名之辈,竟为人称颂,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桃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气得浑身发抖。
尽管她已见过许多人间之恶,内心却还是会被肮脏的人性所灼伤。
“还在搜寻之中。此事时隔多年,想要抓到他把柄,并非易事。”
司灼把袖中的信纸递给桃疆,“但草蛇灰线,天网恢恢,他不能逃掉的。”
桃疆接过信纸,这是他们传递与得到消息的唯一方式。
古代就是这点不好,虽说借司王府的势办起事来很方便,但到底是千年之前,只能靠书信来往。
因此每次的消息都得到能通书信之处把信送出去,再差人去查,有了进展司王府的人便会回信至沿途的道观,二人再去取信回来,颇费周折。
她展开信纸,说是已经命人去查了,需要耗费一些时日。
“嗯。”桃疆点点头,把信纸塞到袖子里,又摸出来一张。
“新消息?”
“对,今日回来时司簿给的。”
信纸被掩在阴影之下,司灼低下头去看,“禹嘉城顾氏……”
“这人是个小官,做的事也不算多聪明,时间也离得近,好惩戒许多。”
司灼点了点头,把消息记在心里。
“还有三日就到碧城了,那里有师父的旧识。”
“翼笙道长朋友满天下。”桃疆吸了吸鼻子,把信纸挪到天光之下。
雪白的纸边迅速卷起,在光下化成飞灰。
司灼笑了笑,摸了摸屁吃的脖子。
屁吃应摸伏地,“上马吧。”
桃疆看了眼天色,浓黑似墨的夜像被一盆清水泼开,边际泛着若有似无的乌。薄薄的天光从那一端吞过来,把剩下的薄夜一点点噬尽,露出大片朦朦胧胧的白。
天没有完全亮,但过不了多久,日光就会洒满山谷。
就像渐熄的道鬼之争一般,一切都在如桃疆所想的那样,正在走向正轨。
一跨上马,屁吃慢悠悠直起身来,司灼拉着绳子,看桃疆缓缓伏下身去,才拉着它往前走。
为了能花更多时间在抓游魂上,二人很少停下来休息,赶路时也是交替上马眯会儿。
桃疆刚从地府回来,算来也是一夜未睡了,此刻山间清风拂过耳畔,有些微凉,她伸手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司灼回头看了看,又把屁吃往里拉了些。
算下来,他们离观已有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桃疆已经完全习惯了大白硬馒头和咸得发苦的晒肉,就算临到了城边,她也鲜少买可口的东西回来。
一是放不了多久就坏了,二是这些东西都金贵得很,经不起颠来倒去,还是晒肉和干馒头好,怎么折腾都行。
还有就是,她也想体会一下司灼云游时是如何过的。
从小长在锦绣丛中的小王爷既然都可以风餐露宿,那她为什么不可以?都说了是穷游,虽然司灼给她银票从不吝啬,但她没再把心思放在享受上面。
近河取水,入林生烟。
倒真有几分,侠客行走山水江湖之感。
行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桃疆终于从困意中脱身。
比她更先醒来的是饥饿的肠肚,叽叽咕咕叫了几声,她一抬头,就见司灼几乎同时停了下来。
屁吃行到一处溪边,司灼就把绳子牵在手里,又等了一会,桃疆才缓缓从马身上滑下来。
此时太阳已经很高了,身上闷了许久,她脸上都泛了红。
几步走到水边,掬了捧清水,便直接往脸上泼。
这几乎也是二人之间的共识,桃疆每次醒来都要缓一会儿,有活水的话必定要再洗洗脸漱漱口。而司灼几乎都能在她醒来之前找到一处溪河,然后停下来让屁吃接着后面喝水歇息,二人再吃点东西。
桃疆洗漱的功夫,司灼已经在空土地上铺好了绀布。
这也是她教他的,在现代名为“野餐”和“仪式感”的东西。
“我的天?”
回过头来,桃疆简直不敢信,“哪里来的桃?”
说着司灼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个油纸包,不用闻味她也知道是什么,“你什么时候买的?”
司灼很仔细把边边角角都掖好,然后才坐下,模糊道,“前些时候。”
桃疆一口咬桃,含糊道,“不会啊,一点磕碰都没有,新鲜得很……肉也是。”
她挑了个有些软的走到屁吃身边奖励它,忽然转过头来,“你是不是没睡觉?”
司灼低着头,咬了口干馒头。
再抬眼,桃疆已走了回来,凑在他脸前,“小王爷,你知不知道你很白?”
她指了指他的眼睛,“所以你要是不睡觉,眼下的黑真的会很明显。”
司灼顿了下,仰头喝了口水,把嘴里的东西都吞下去之后,才慢慢开口道,“没有多久。”
“快十二个时辰了!”
桃疆反驳道,“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白脸黑眼圈吗?”
“大熊猫。”
“对,”她坐到他对面,“人哪能这样熬呢?”
没等司灼说话,桃疆做了决定,“后面我来牵屁吃,你睡会儿。”
司灼轻应了一声,面前又被分了一半烧鸡。
他自八岁入观,饮食一直清淡,出来云游时吃得就更少。和桃疆一起的两个月,却也生生改了不少习惯。
桃疆提倡平等,所以什么都是二人一半,如果是果蔬,屁吃也能得到一份。
荤腥入口,是久违的油香。
桃疆看他安静地吃着,不禁微微眯起眼睛,心情愉悦,又咬了口鸡腿。
要是放在现代,司灼毕竟也是个没有成年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不沾一点肉呢?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二人就把饭食解决好。司灼比往日吃得多些,先是和桃疆一起牵着屁吃走了段路,然后才上马稍作歇息。
大约是因为昨日太过疲累,山间午后的风也和煦,司灼趴在屁吃身上,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他睡眠一直很浅,所以桃疆一路轻手轻脚,带着屁吃往尽量平的路上走。
其间几次回头去看,司灼似睡得安稳,一路上也未碰到游魂,直到头顶的光渐渐暗下去,出了山脚,林下幽暗,他呼吸仍然清浅平稳。
桃疆停下脚步,点亮魂灯,挂在了屁吃一侧马鞍上。
魂灯的光随着屁吃的走动而一晃一晃的,在昏暗的林中,像一盏漂浮的孤灯。
穿林的一阵风吹得桃疆面颊生凉,她先给司灼披上斗篷,然后自己也裹得严实。屁吃的脚步踏碎落叶,发出劈里啪啦的脆响。
桃疆伸出一根手指在嘴前比了一下,屁吃马耳朵扇了扇,脚下行得更慢更轻了。
入夜的深林,她早已习惯,并不会感到惧怕。
但行了不过百米,心里却忽生出一股怪异之感,不等她回头,响彻四周的铃声便如魔音贯耳,惊得人浑身一颤。
桃疆下意识伸手要捂住耳朵,还未染上体温的斗篷就从头顶将她罩住。
“别怕,”司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隔着斗篷,闷闷的,“不要出声。”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