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柯]东京出走

作者:reve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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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台



      24.
      对歌手来说,登台演出是件大事。

      POLARIS的舞台审核标准极高,配备整齐,有完成曲目仅仅是个基础,在正式上场前店内会召开内部评审,八成以上的敲门人就只能在这一步止步。店长并不吝啬机会,称POLARIS欢迎反复挑战,永远为喜爱音乐的人打开大门,但在我打工的半年里,就眼睁睁见到四五支乐队从热情满满到消沉四散,许多名字离开后就不再出现,像滑过夜空的流星,只留下视网膜上残存的璀璨。

      而北极星却一直在这里,稳定,安然,以比太阳强烈50倍的光芒永不止息地燃烧。将它挑做新人的舞台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诚然我能拜托相熟的乐队帮忙录制伴奏带,但毕竟是人情往来,不好对质量吹毛求疵,要人反复返工,最终质量也只是差强人意,但我的耳朵却无法容忍一丝半点的杂音,伴奏带合成出来自己先听得苦笑连连,如果当真要拿这玩意上场,不用店长开口,我自己先把自己扔出店门外。

      上台的事由此变得遥遥无期,平庸的生活却还要继续。我在便利店值下午四点到六点的班,正好是放学到下班的高峰客流,两个小时够我从导购到结账忙得头晕脑胀,标准的微笑像面具一般焊在脸上,而值同一班的松田也没好到哪去,店里的人将他物尽其用地安排在补充货物的岗位,主要职责就是清点库存并在店里绕圈,用暗中被推选为校草的脸吸引各路顾客,并随时准备拒绝合影请求,最多时一天能有十余个。

      可以想像每次打工结束后我们的心情都不怎么阳光明媚,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看着白炽色的路灯撒下微光,照亮上班族们疲惫的侧脸,分明是高中生,精神上却融入了往来的写字楼白领,我用手肘撞撞旁边的人:会不会以后上班就是这个感觉。

      松田莫名其妙:不然你指望上班还有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

      口是心非不过如此,我看向沉寂的夜空,晴朗的天气能过早地看见正北方的北极星,再过两个小时我会听见华彩的乐章,轰鸣的贝斯,架子鼓的鼓点像直接敲击在心上,对自己说谎是艰难的举措,无法否认被吸引的事实,只是理性还反复提醒自己,从地面到天空是多远的距离。

      松田却在这时开口:我,想当警察。

      早到小学时就听过的言论,我并不稀奇,只点头:是哦。

      但刚刚我想,既然都要当,不如目标定为警视总监比较好。

      他轻描淡写地扔下重磅炸弹,仿佛刚才说的不是要当日本警界第一人,而是晚饭要吃拉面不加辣。我愕然地转头,黑发黑瞳的男生生来一副锋锐的长相,斜睨过来的视线中有不容错辨的锐利,神情却仍是懒散的,随性抬起右手,以击掌的姿态伸到我面前。

      互相加油吧。他道。

      些许的停顿,我无言地伸出左手,稍显迟缓的动作,还是和他的掌心重叠在一起。

      或许不该怀疑,拆卸与组装从来不是简单粗暴的工作,许多事上他都有常人难以比拟的敏锐和细心。

      预感被证实是在几个月后。今年的生日是我史上过得最低调的一个,奶奶去世,也没精力像国中时那样和更多的同龄人打好关系,塞满的日程表更不允许我擅自增加一晚上的空闲,过滤掉所有人情往来剩下的只有午休时在教学楼顶找到我的萩原,递来的生日礼物是近期女生间流行的发带,本身实用也价格不高,就算是现在的我也还得起礼,可以说是精挑细选后才有的贴心。然而我才刚松口气,余光就瞥见松田扛了个庞然大物靠近。

      用庞然大物来说多少有点夸张,那东西长约半米,黑色外箱,轮廓鲜明,更严格地说夜场打工的时候天天都见,我目瞪口呆地看他在我面前站定,仍然是云淡风轻的脸,只把箱子往我面前一递:给。

      ……给?

      生日礼物。

      我知道是生日礼物。

      里面是吉他。

      这个也能看出来。

      那还有什么问题?

      他又把箱子往前递了递,没有半点收回的意思,像要与我比拼耐心,十余秒的对视后我率先败下阵,伸手接过,纯黑的乐器皮箱比想象中有更重的分量,纵然打开前就有心理准备,真正面对乐器本身时我还是瑟缩片刻,六弦琴,线条流畅,标准D型琴体,棕红的面板,指板清漆无暇,我将它从深色的绒布中拿出来,指尖扫过几根弦,高音清亮,低音浑厚,层次感分明,是极为明快的声音。

      ……价格多少?

      一瞬的沉默,松田若无其事地转开头:没多少。

      说在为收音机存钱是骗人的吧?

      其实这一问也不需要答复,在POLARIS光用看的可能学不会弹奏的技巧,但总算还是能培养出评价乐器的眼光。我单手拢住细长的琴颈,较薄的指版和超低的弦距,琴体纤细,显然是在标准基础上为女性增加特殊设计的造型琴,均价四到六万日元之间,对许多成年人入手时都要思量几番,不是高中生可以轻易负担的价格。

      做出判断的瞬间轻微的眩晕感涌入大脑,像是血液中有腾飞的蝴蝶,脚下变得轻飘飘的,触不到实地。我只好抱着琴,弯下腰,缓缓蹲坐在地上,琴身遮住了视线,只能听见头顶萩原慌乱的追问,松田一反常态的沉默也被这一举动吓得破功,他急忙地补充,讲不需要我感到什么负担,送这礼物完全出自自愿和私心。什么私心?萩原茫然。有史以来第一次他成了对话中听不明白全貌的那个,只是现在没什么人有空解释,字里行间的空白延续几秒,松田再次开口,声音安静而清晰。

      “那天那首曲子,我还想再听一遍。”

      也许会很难,也许是很难。

      但如果是现在,仅仅是现在。

      “好,”

      抬起头,我应许。

      “我会找到配得上它的舞台,我会登上配得上它的舞台。”

      “然后,我会唱给你听。”

      吉他在各类乐器中属于相对好入门的一种,我又是投入进去后会格外专注的性格,有些音乐基础,进步比起多数初学者来说一日千里。高一结束时我已经能完成数十首指弹曲目,对自己手型的优势劣势有大致的认知,那之后才开始试着调整第一首曲子。有一整支乐队帮忙录制和自己一人自弹自唱的伴奏上侧重总是不同,我刻意减弱了中间属于架子鼓的节奏感,将整首曲子改编成更抒情的慢摇,巅峰长乐句甚至逾越两个八拍,对女子高中生的肺活量来说,是个极大的挑战。

      我正式向POLARIS的舞台发起这个挑战是在一个周末的上午,店里大门紧锁,桌椅整齐地推挤在一边,平素斑斓的灯光也尽数熄灭,倘大的正厅里只有门口透出几缕昏暗的光,店长和明美的影子拉长在地板上。我是自弹自唱,用不上多数设备,只在简单面前支了一架麦克风,调整至合适的距离。

      第一个音拨下时我手抖了,不得已叫停,重来一次,深呼吸,木制舞台被阳光烤制出独特的味道,尘埃浮动在半空,像四散的金粉,也像幼时玩耍过的河岸,闭上眼,能感到熏风压低芦苇,抚过脊背,笑闹与水流声逐渐消逝,我在寂静处抬手,似乎心跳于此处骤停。

      几处点弦,搭上腕鼓,跟着一个扫弦,和音骤起,丰润的音符从指尖散落,汇聚成章,是不由自主的倾诉和低语。许多年前我学会隐藏自己,在真正能坦诚表达之前先学会虚情假意,怎样的话语更讨人欢心,怎样的语气更受人欢迎,反复雕琢后向世界送上的长谷川叶良是谁呢,是我吗?不是我吗?也许是不重要的。只有视野在变调的间奏曲中渐渐虚化,扩大的光圈尽头有个六岁女孩,立在狭小家门前,凝视着街道尽头卷起的尘埃,是静极的一幕,像老旧胶片录制的黑白默剧,我却分明看见她颤抖着开口,蔚蓝的瞳孔中波光摇曳。

      这才迟迟领悟。

      ——是这样吗?

      ——妈妈走的那一天,我哭过吗?

      这不是一首完整的曲子,甚至不是一句完整的话,它更像是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颤抖着,残缺着,畏惧着,不完美着,却无法停止,我迫不及待地诉说,歌唱,尖叫,嘶吼,直到最后一个音消失,视野才再次清晰起来。

      鼓膜上似乎仍然残留着谁的啜泣,我放下发热的右手,才发现地板上落了支未尽的香烟,往上看,店长的手悬在半空,能让几支雪克壶自由翻飞的指尖微微颤动着,他凝视着我,目光深沉得如同沉寂的夜,无声亦无形,足以吞噬整夜璀璨的繁星。

      打破这难捱的压迫感的是明美,黑发的女孩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舞台,她捧起我的右手,像捧着举世瞩目的珍宝。

      “叶良,”她语无伦次地叫我,没了敬称也没了疏离的距离,“非常美的曲子,非常美的声音,叶良小姐,你不能在这里停下,请你一定,一定。”

      一定,要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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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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