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莫问潇湘

　　翌日清晨，莫问潇将顾言湘送回飞瀑园，自己径直往弟子们练功的校场而来。

　　他虽然一夜未睡，脸色却是少见的神采奕奕，刘正风见了都忍不住奇道：“师兄今日可有什么喜事？”

　　莫问潇兀自练剑，摇摇头。

　　“我听人说师兄那天在回雁楼与人用瑶琴和二胡合奏，有如天籁，”刘正风笑道，“不知能与师兄合奏之人，该是怎样的神仙乐家？”

　　他自那日得了消息，心中便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毕竟像莫问潇这样的人，有朋友就已经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了。

　　“下次若是有缘，你也会认识。”莫问潇微笑，“箫琴合奏，才更应是天籁。”

　　“师兄竟然也会说笑？”刘正风心中震惊，他一向不苟言笑，面若冰霜，今日着实奇怪。

　　更奇怪的是，不多时，顾言湘也来到了校场。她当上掌门之后，少有亲自指点弟子的时候，多是由师叔江狄或者莫问潇代劳。

　　她换了一身劲装，手执潇湘剑，眼下连个黑眼圈也无，整个人迎着朝阳，熠熠生辉。

　　“正风，云雾十三式学得如何了？我看看。”她微笑道。

　　在旁人面前，莫问潇仍是不多话，只专注于自己的剑。刘正风闻言，便将已学会的剑招都使了一遍给师傅看。

　　“这招失了力度，”顾言湘径自抓住他的手腕，“你的角度也差了些。”

　　刘正风点头：“师傅说得是。”依言又纠正动作，重新出剑。

　　“还是不对，你顾此失彼了呀，”顾言湘笑道，干脆站到身后，抓住剑柄握住他的手，斜斜刺出，“这招角度、力度、速度，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刘正风身形已比她高出不少，为了迁就师傅，不免要微微躬身，使得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莫问潇斜睨一眼，一言不发。

　　“师傅，这招肯定是大师兄创的吧？刁钻得很。”刘正风笑道，“我光学这招就学了快两个月。”

　　顾言湘看一眼莫问潇，嘻嘻笑道：“怎么大师兄在你眼里这么厉害么？比我这师傅如何？”

　　“那自然是师傅技高一筹。大师兄再厉害，也是师傅教出来的呀。”

　　两人时而低声讨论，时而笑闹不止，顾言湘来校场指点的机会难得，引得其他弟子也纷纷去观望。莫问潇在一旁独自练剑，倒显得落了单。

　　若是往日，他是早已习惯了的。他性情清冷，不喜与人交际，教学又严格，弟子们对他大多是又敬又怯，也少有人敢跟他嬉闹。

　　但今天不知怎的，想起昨夜对酒畅谈的情景，身边人群的背影不时入眼，氛围热热闹闹，却与他无关，他只觉心烦意乱。

　　心念一旦杂了，剑势便更乱，衡山五神剑只练了两路，就连连出错，莫问潇知道今日再练下去也是无益，不如趁早逃离，换一处清净之地。

　　他看了一眼刘正风那边，仍是围观者众，连顾言湘的身影都被挡得水泄不通，便也不理会旁人，径直向校场外走去。

　　顾言湘好不容易将刘正风这招纠得有模有样，心中甚为满意，弟子们也渐渐散去，却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黑色的沉默背影。

　　莫问潇练剑，向来是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那个，今日不知怎的，竟来了不到一个时辰便离开。

　　莫不是一夜未眠，出了什么事，身体抱恙？

　　他昨夜倒确实说过，今日有事，不宜饮酒，想来自己的事没耽误，倒是耽误他了。

　　这样想着，顾言湘不由追上去，喊道：“问潇！”

　　莫问潇闻言转身，脸色如常，与刚来校场时判若两人，又恢复了以往沉默冰冷的模样。

　　“你怎么提前离场，可是身体不舒服？”顾言湘有些歉疚，又有些担忧。

　　看到她追来，他竟然好像有些讶异，连忙低头：“师傅是怪我坏了规矩么？是弟子的错，请师傅责罚。”

　　“当然不是，”顾言湘一头雾水，“我怕你被拉着一夜未眠，是不是练剑出了什么岔子。”

　　“师傅有命，弟子当然应该遵从，不睡觉而已，何足挂齿。”他平静答道，态度异常公事公办。

　　顾言湘不明白。

　　昨夜两人相谈甚欢，怎么一个时辰之内就态度大变，哪怕是初拜入山门那三年，他们也不会比现在更为疏离。

　　现下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但他却连一直挂在嘴边的“师傅姐姐”也改口不叫了。

　　“你当真无碍？”

　　莫问潇点头，面无表情。

　　顾言湘皱眉想了想，可怎么也想不通，便决定随他去，只点头道：“你回去好好休息。”

　　莫问潇微微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此之后一连数日，莫问潇缺了早课，连顾言湘惯常五天一次的师门会晤，都称病推脱不去。习武者体质本强于常人，生病极为少见，旁人不免纷纷猜测，是不是继颜汀之后，他也急于求成走火入魔了。

　　这一日午后，顾言湘正坐在流云堂中听账房盘账，今年年景不错，衡山派各项收入除去开支，眼看还有不少富余，算是扭转了前些年的亏空。

　　她舒了一口气，赏了些碎银打发他们走，却见一青衣中年男子进得门来，正是江狄。

　　“师叔！怎么今日有空来我这里？”顾言湘连忙起身让座，笑道。

　　“我刚从校场来，听弟子们说莫问潇已经托病数日，缺席晨课，都有些流言蜚语。”江狄笑道，“都说他练功走火入魔，怕不是真的吧？”

　　顾言湘摇头道：“不可能。他向来稳重，怎会做这种急于求成之事。”

　　“那就奇了。他入门六年，可从未缺过晨课。”

　　顾言湘想了想，最后一次见莫问潇，便是在那日的校场之上，便说道：“弟子们偶有倦怠，也是常事，总不能因他一向勤勉，就对他格外苛刻。”

　　江狄喝了一口茶，抬眼道：“你不去看看？”

　　顾言湘苦笑：“眼下事务繁多，再过几月又是五岳剑会，届时其他几派都要来衡山，筹办、采买、布置都要一一看过，我有心无力。”

　　“我倒觉得，他像是心病。”江狄促狭笑道。

　　顾言湘不以为意：“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青春大好时光，能有什么心病？”

　　虽然嘴上这么说，她心中的确是起了些疑心。当晚莫问潇向她坦白身份，她本以为他心中应该再无挂碍才是，怎的这孩子心思如此之重，又是因何愁怨？

　　“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敏感得很。”江狄摇头微笑，“你当人人都像你似的，从小就心大。”

　　顾千山不苟言笑，江狄性情活泼，又会些杂耍手艺，倒更得小孩子喜欢，所以她从小跟师叔厮混得多，竟比父女更为亲近。

　　听到他这么一说，她不禁习惯性地吐吐舌头：“师叔又笑我。”

　　江狄但笑不语。

　　这一日黄昏，她草草吃过饭，便去到莫问潇住的院中，想探望探望这托病的弟子。

　　她在门口敲了敲，喊道：“问潇。”

　　里面无人应答，她喊了几声，又去窗边望了望，屋内安静得很，不像有人在的样子。

　　“师傅。”正踌躇间，忽听身后有人说道。

　　顾言湘回头，见他静静站在院中，夕阳金光洒落，给万物镶上金边，却仿佛也被那身黑衣侵蚀，丝毫照不亮眉眼。

　　短短数日不见，他的脸色竟苍白许多，眸光黯淡，倒显得整个人的精气神似是也散去了六七分。

　　“师傅找我，有什么吩咐？”

　　顾言湘走近去，笑道：“听旁的弟子说你这些日子缺了晨课，说是生病，我来看看你。”

　　莫问潇轻轻点头：“多谢师傅关心。弟子没有大碍。”

　　他神色平静，语气却是生分得很。顾言湘站在他身前几步远，仰头望向他，他不由悄悄往后又退了两步。

　　“云雾十三式门中眼下只有你和我会，你若不去，刘正风的功课便无人能指点了。”

　　莫问潇倏地抬头，定定盯着她，沉默半晌，才道：“师傅若是亲自指点他，对他更有裨益。”

　　顾言湘陡然心中冒出一个猜测，不禁失笑：“你莫不是耍性子了？教学相长，本无高下之分。”

　　莫问潇摇头：“没有。”

　　“那你……”顾言湘乌黑的双眸滴溜溜一转，“是对师傅有什么想法？”

　　莫问潇浑身剧震，连连后退，面上更是苍白：“师傅……弟子怎敢……弟子万万不敢！”

　　顾言湘一头雾水，不明白他怎么会如此大反应，便笑道：“说笑而已，你紧张什么。”

　　莫问潇似是舒了一口气，低头道：“是，师傅。弟子会错意了。”

　　“你既连身份都已坦白，我们也接纳了你，此后便一心一意留在衡山，学艺做人，”顾言湘说道，“旁的什么事情，都先置之度外，容后再议。”

　　“师傅教训得是。”

　　顾言湘望向远山，微微叹息道：“我执掌衡山派以来，好不容易有些起色，但外有忧患，内无贤才，我能仰仗的人的确不多。”

　　她看向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弟子：“同辈弟子之中，唯有你和刘正风优秀出挑，但他家财万贯，志不在此，日后我若有什么不测，衡山派只能托付给你，你明白么？”

　　似乎被这话中的不祥意味所惊，莫问潇忙道：“衡山派在师傅手中，必能复兴。”

　　然而顾言湘一语成谶，几日之后，不测便即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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