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山眠

作者:旭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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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浅



      朝日初上,天边依旧浮着几颗色浅的星。

      尚是营中阒然之时,常柎便顶着副要杀人似的臭脸熬起了药,那陶药罐里本已咕咕咚咚直冒泡,常柎不减火反添柴,让一旁打下手的玄卫都瞪大了眼。

      “小崽子,老子还治不了你……”他嘴里絮絮叨叨,又掀了药罐的盖,往其中扔进去好些黑黢黢的药草,“气死我算了!老子死了你们都安生!”

      常柎夜不能寐,清醒了一整晚,可现下一想到顾於眠那头犟驴还是气得近乎呕血。两玄卫面面相觑,却是大气不敢出一个。

      “你们谁去帮我把顾於眠给叫来?”常柎忽然回过身同他二人道。

      “欸我去——我去——”

      其中一人捞到宝似的着急忙慌应答,言罢便大步奔出营帐,背影是何等的雀跃。只是他刚奔出营帐便差些撞到一人身上,见状赶忙退后一步站定,定睛一看,便抱拳恭恭敬敬道了声——“严公子。”

      严卿序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旋即掀帘入帐,他轻声唤:“常先生。”

      常柎闻言却连头都没抬,只用一把蒲扇不停扇着炉火,有袅袅热气自土陶罐上的小孔中冒出,烫得常柎额间生了细密的汗珠。

      半晌,他才慢悠悠掀起眼皮睨他一眼,问:“严公子找我什么事?”

      严卿序同那玄卫递了个眼神,那侍卫便心领神会地出了帐。

      常柎面上从容,观火摇扇,手中动作未停,只又道:“你把我的人赶出去了,你得替他。”

      他头也没回,只反手指了指案上石臼。可严卿序却是笑着乖乖颔首,他走至常柎身侧,拿起石杵便细细捣起药。他手上有劲,臼中翠绿的药草很快淌出碧青的汁液,碾碎的草糊成一团,复又被搅进杵底。

      “找我什么事?可是来看病寻药的?”常柎见他干活利落,不自禁满意地勾了勾唇。

      “不……恐怕有些冒犯,但晚辈欲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严卿序知道这般属实莽撞,但昨夜他思忖良久,仍旧觉得难以放下,因而这会喉头滚动,又补充道:“我见於眠总心事重重,可是有心结么?或许是……三年前虚妄山乱事落下的么?”

      常柎听了那话,手中扇逐渐慢下来,到最后索性停住了,他斜睨严卿序,神情冷漠:“严公子打听这事做什么?”

      “我希望能帮到他……”

      “严公子,莫怪我说话直,但这并非你能插手之事。”常柎抬眸,一双寒目紧盯着严卿序毫不闪躲的眼。

      “若是有晚辈能相帮之处,还望常先生不吝赐教。”严卿序说着恭敬推手作了个揖,“晚辈自知此举僭越,但实在不愿再看见於眠痛不欲生的模样……”

      “为什么?就因为这不到三月的君子之交?”

      因为我起了妄念?
      因为我见着心痛?
      因为我动情了?

      他说不出口,因而只是垂首抱拳。

      “严公子还是莫要操这份心了,你救不了他的。”常柎又摇起扇来,“我替他谢过你的好意。”

      严卿序也没穷追不舍,道了声谢后便又重新捣起药来,他干得卖力,石杵捣药之声闷而清晰。

      半晌,那叫人看不透心思的常柎又开口道:“你若觉得良心过不去,那便多陪陪他,愈多愈好,别让他一人待着胡思乱想。”

      严卿序还没来得及应话,便听得一清朗语声入耳——“常叔,您找我?”

      顾於眠从帐外探入个脑袋,他瞧见严卿序的刹那,便泥鳅般钻了进来。那公子翩然而至,姿容清绝,被外头曦光一照,更神仙似的,叫严卿序看得一愣。

      他笑弯了眼睛,一身月白袍给帐中添了好些生气:“好巧,卿序也在这呢!昨夜可安?必是好梦吧?”

      严卿序昨夜压根没睡,但听他问,还是笑着点了头。

      “呵……我见你也满面春风的,昨晚应该睡得也不错吧?”常柎笑里藏刀,唬得顾於眠瞪大了一双眼。

      “常叔,我哪敢呐……我昨日思忖了一晚上,觉得自己真真错得一塌糊涂,正想着日后怎么办才好,您就唤人来叫我了。”

      “别在我这卖弄你的伶牙俐齿,找打……”常柎嗤鼻冷笑,又朝他勾了勾指头,“过来,把这药端去喝了。”

      言罢他便指了指桌上提前盛好的药,他方才还好心帮顾於眠扇了扇,这会应是不烫嘴了。

      顾於眠听了那脸都青了:“怎么又要喝药呐?”

      那同白瓷碗大相径庭的缁色汤药很快被严卿序顺手端至他跟前,可他定睛瞧去,那玩意犹天冠地屦,浮在上边的药渣清晰可见,像极了泥潭中冒出的泡……

      “常叔……”

      “常个鬼的叔,我他娘让你喝药,你叫我作甚?”常柎重重将掌拍在桌子上,“这药能缓解宜眠草的毒性……别不识好歹!”

      天不怕地不怕的顾氏长公子被常柎吓得一颤,只得乖乖捧起药碗坐下,奈何他盯着那浓药,正欲灌进去,又犹豫着垂下手去,药还未入口,先来了阵反胃之感。

      “呕……这药味也太浓了吧……”
      他捏住鼻子,蹙起眉头无助地望着严卿序。

      严卿序这会手中活也干完了,于是又近前拍拍他的肩,温柔道:“於眠,你先忍忍,我这有几块酥糖,喝完再解口。”

      言罢他从怀中拿出个油纸包好的酥糖点心来。

      “听话,良药苦口。忍忍便过去了。”

      顾於眠深叹了口气,一仰头,连着“咕咚”几声,那药遽然见底。他饮尽后赶忙用手捂住嘴,生怕将药一并吐出去。

      见状,严卿序赶忙替他掀开糖纸,将糖递了过去,顾於眠却没接,只凑近严卿序的手,含住那酥糖一角,叼了过去。

      这一举动让未料及的严卿序一惊,只是他赶忙藏住眸中慌乱,垂下手去。又听得帐内传来一声重重叹息,顾於眠已含着糖瘫坐在了床榻上。

      顾於眠天生上扬的嘴角这会已弯了下去,他露出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含糊开口问:“常叔……我还得喝几次?”

      “每日一次,先喝个半个月看看吧。”常柎眼见的心情舒畅不少,这会正颇为得意地煎着药。

      “严公子,您来帮我把药给端到外头去。”

      严卿序点头应了,只又同顾於眠偏头笑了笑示意离开,旋即端着药稳稳当当出去了。他不知,那常柎一直盯着他笔挺颀长的背影瞧,眼神晦朔。

      他方一出帐,常柎便低声凑至顾於眠跟前问了句:“你和那严公子很熟识吗?”

      “哈哈哈——常叔您问的什么话?我们皆已是交心的兄弟,怎还能问熟不熟识?”

      “是么?交心,还是交心?”

      “什么?”

      “没什么……但我可提前同你说明白了,崽子。”常柎把手在衣裳上擦了擦,“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瞒我,听懂没?”

      “我什么时候瞒您啦?”

      “啧……你听着就是了。这年头,哪怕你有八百个心眼子,有些人还是得特别提防着些,懂不懂?”

      顾於眠不知常柎意指何方,只先乖乖点了头。

      后知后觉的情愫生于一片灿烂与迷蒙中,尚为飘渺烟云所阻。倘他看的清晰,后日就不当为之张皇失措。

      -------------------------------------

      出发去寻血蝶巢穴的前日,顾於眠一整天都在思索布局者的意图。他理不清那贼人引他们入山的缘由,倘使他们不愿叫炼毒一事败露,本该趁早断了溪中毒的源头,而不应傻子似的留下蛛丝马迹供他们去寻。

      但他也清楚,添九百姓如今困于鹿砦围成的营中,若不能医好身上怪病,便根本不会等来烽冼城门大开的日子,那城中百姓也至今仍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只是这溪水之毒不遮不掩,世家名医数不胜数,制出解药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可一旦解药制出,制尸仆的秘方也再难藏住,如此情况下,不利的可是制毒之人。

      那该如何是好?
      惟有赶尽杀绝而已。

      他的猜测并非十拿九稳,却明白那制毒人冒不起这险。

      那营帐中的玄卫并不多,方青袡同方濋作为谢家的领头玄卫一般忙于府中事,不可能无时无刻守在添九。奈何添九的老弱妇孺众多,几队府兵都忙活着煎药端药,一身疲惫,护卫的重任乍一瞧,好似都落在这营帐中的安晏三将沈吟离身上。

      可沈吟离来此是治病救人的,要让他一人兼多职,他亦分身乏术,纵有再高强的本领也无法独对突袭的刺客。

      于是待严卿序和谢尘吾走后,他又同江念与交代了守营一事。其实不告诉谢尘吾于严卿序,也并非他信不过那二人,只是要戏演得真些,总不能少了唱戏之人。

      击鼓鸣呐,便是要看客瞧得欣喜。

      更何况,他本非光明磊落的大善人,正因为清楚十五族中人最喜动些不干净的手段,多疑方成了他的心病。

      纵使他信得过谢尘吾,也未能信谢家所有人。虎狼柴犬藏得深,他便也做昏晦间躲掩之人,暗中较量,岂不公平?

      在毒于添九彻底扩散开前,疫病之事无人上报,也未尝有人发觉,若偏说谢府无叛徒,实在有些自欺欺人。谢尘吾一叶障目,他却是身在山外看得清清楚楚。

      再言之,步家毒草白纸黑字写着往这谢地送,谁批了这桩见不得人的买卖?那些毒草去向如何?他就是问谢尘吾,谢尘吾也定是答不上来。

      满身傲骨者生在了龌蹉家,便怨不得沾一身腥。仔细护着自己难得的干净,别连心都黑才好。

      话说到底,他们均是有过命交情的兄弟了,何苦互相为难?

      顾於眠也无奈,但十五族乱种是百年前埋下的,他们后生也只能顺着这条道闷声走到黑,甭管前方是祸是福。

      他终究是动了私心,不愿叫美玉轻易碎裂,因而小小棋局,他藏去了严卿序和谢尘吾的影子,要的便是他俩置身事外。

      他怕自己的火烧到他们身上去,也不想他们引火烧身。

      恨他一个,已经够了。

      只是,纵他麻木地步步往火坑里跳,但谋局者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他仍旧搞不清楚,脑中如是乱麻一片。

      “不能坐以待毙。”顾於眠心中思忖。

      风雨欲来,鏖战复起,赢则举世皆喜,败则天下共淋血。

      千百心眼躲在明眸皓齿下,深似海之城府潜于“漱雪澄明”中,如若不是陆倾行牵了他心头一条线走,如今他究竟会是何种模样,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

      三日后,常柎领着沈吟离与一众医师根据从洞穴中搜罗出的残纸,将那溪水中的毒草解了出来,药材经由谢氏催促,不多时便也能备齐。

      只可惜,毕竟窜入五脏六腑的毒非一夕可解,即便以外敷的药草与内服的煎药相配,添九的百姓仍旧需要约莫一月的功夫才能恢复如初。

      可怜了那些被病痛折磨了整月的百姓,吞入苦药却似食了蜜糖。

      所幸,一切都逐渐好转起来。烽冼城的东门复敞开,从东面吹来的清风终于又入了城,那日,包括玄卫在内百余人都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随着扰人清梦的暴雨逐渐远去,谢地天气愈发闷热起来,凉衫冰藕尚避不得炎炎暑气。

      顾於眠只着一袭薄衫坐在屋内,偏头瞧见窗前侍从来去匆忙,心生困惑。恰这时严卿序入门来,于是顾於眠笑问了句:“怎么如此热闹?”

      他请严卿序落了座,而后给他递过去一碗冰酪,只见瓷碗中盛着些白乳,软糯飘逸,其中点缀了好些透亮的果子,凉意丝丝,未入口便觉得舒爽。

      然而严卿序也不急着吃,只笑道:“明日便是谢地的‘兰灯节’了,每年这时候总要办几日灯会,虽和元夕不同,但在谢地这‘兰灯节’比‘花灯节’还要热闹呢。”

      “兰灯吐新焰,桂魄朗圆辉【1】。”顾於眠剥开颗荔枝,送入嘴中,口齿不免含糊,“尚武的谢地竟也如此风雅?”

      严卿序舀了勺冰酪,不急不缓道:“这节日确是给谢地添了几分儒雅之风,相传百年前一个叫‘谢歏’的将军同其妻恩爱有加,却因战乱而天人永隔,故其妻每年这个时候便会放飞兰花灯以感慨二人之兰因絮果。”

      他语音刚落,一抬眸便瞧见顾於眠正在剥荔枝,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摁住那荔枝的顶,指甲嵌入其中,那鲜红的外壳于是被撬开来,露出其中光滑白嫩的果肉。

      汁水霎时飞溅出来,顾於眠却只不急不缓地将荔枝递到严卿序嘴边,笑道:“手拙,莫嫌弃。”

      严卿序见状,却带上些许慌张,只微微垂下头小心翼翼叼过去:“多谢。”

      “甭跟我客气,你要吃多少,我便给你剥多少。虽说我平日身子骨懒,但这事易做,也不累人。”

      严卿序闻言讪讪一笑:“於眠,可莫要吃多了,要上火的。”

      “是是是——你还是继续讲故事吧!”顾於眠又笑着将一个荔枝放入口中,“卿序日后管教孩子定有一手。”

      严卿序无奈咽下荔枝果肉,又接道:“谢地之人感其二人情真意切,多有效仿,逐渐成了今日‘兰灯节’,此节既是为了给二人求得在天同为比翼鸟之福,也容谢地人借机祈万事胜意。”

      “我们可有机会逛逛?”顾於眠听了那话登时感兴趣起来,他自小便是好出门玩的性子,自然不愿错过这么一个大好机会。

      “我便是为这事来的。”严卿序在顾於眠桌上放下个小巧精致的莫奈何,笑说,“明晚灯会便要举行,我们一同去凑凑热闹吧?”

      “那便一言为定!”顾於眠笑着用白帕子拭了拭手,把玩起那个莫奈何来,纤长的手指一撬,那莫奈何便皆尽散开。

      严卿序没敢盯着他瞧,只不慌不忙讲起自己小时候和谢尘吾与魏长停逛灯节的趣事来,引得顾於眠哈哈大笑。他见此景,面上喜色更浓,他最为喜欢的便是顾於眠开怀的恣意模样,喜欢他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喜欢看他眼中只映着自己的模样。

      他很喜欢,从三年前就喜欢。

      少年情动似林中雀,欲啼而止,欲飞还休。只是风过时,沙沙的尽是心头怦怦响声。

      兰灯节不过是一个偶然碰见的佳节,若非魏长停总在他耳边吹风说兰灯节诉情意能同心上人地老天荒,白头偕老,他绝不会轻易将心中话朝那人吐露。

      告诉他吧,都告诉他。

      疯狂的念头一旦生了根,很快便破开厚土,发芽,开出无畏甚而扭曲的花来。

      然而他不觉得难堪,那情不脏,也并非见不得光。他不愿操之过急,却也并不甘心以知己身份自居,他心愧于欺瞒他,亦忧心有人捷足先登。

      他可以默不作声敛起所有欲念与痴心妄想,但在此之前,他需要一声答复,不论好坏,只管可否。

      能助他渡情劫的,惟有表情深、诉衷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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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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