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疾

　　接连请了多日的假，该做的工作却一样也不会少。
　　楚秋白回佑民的第一天就做了三台择期和一台限期手术。事务堆积下，他变得比从前更忙。
　　刚到京市的那一周，楚秋白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能住在医院，这份呕心沥血的敬业，连院长郭军平见了都忍不住劝他多保重身体。
　　这天早晨例会过后，郭军平单独留他下来谈话。
　　年过半百的副院长捧着茶杯，慈眉善目地对他说：“楚主任，咱们外科一贯是忙的，你不辞辛苦的拼搏精神固然值得肯定，但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还年轻，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也得有个限度，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
　　楚秋白刚准备上一台择期手术，闻言有些懵地看着他：“郭院，你有事儿吗？有事直说。”
　　郭军平被他噎得一愣。相熟的市领导昨日特意关心楚主任的工作日程，还言明楚主任的亲属托他江沪的老友辗转告知，楚主任身体不太好，经不起日夜颠倒的操劳，言辞直白得只差把“让楚秋白每天早点下班回家”写在脸上。
　　想到这，郭军平艰难地开了口，继续说：“咱们临床的工作的确充满挑战与艰辛，但医院是个大的系统，要协同作战，得讲究策略，劳逸结合。”
　　这是上头交代的政治任务，再难做也得做完。
　　况且，楚秋白的工作量确实远超一般科室主任的负荷。
　　面对老院长冗长的废话和官腔，楚主任冷淡疲惫的脸上顿时充满疑惑，看起来就快要不耐烦了。
　　心虚的郭军平立马笑了笑：“也没别的事，就是想提醒你注意身体。”
　　楚秋白“哦”了一声，拿起会议记录，站起来：“那就是没事，没事我先走了。”
　　楚秋白没空跟行政干部演练会后贴心小讲堂，他赶着去手术。——前阵子那个因为手术风险告知和他起过冲突的胸腺瘤病人家属，最终还是决定赌一把。
　　楚秋白不计前嫌地接下手术，这一天，他九点半就进了手术室。
　　可手术的难度比预期中更大。很快，他们便发现病人的胸腺瘤与周围胸膜血管产生了粘连且有恶变倾向，需要临时转紧急开胸，做上腔静脉置换。原本预计一个半小时的微创手术至此不断延长，最终，楚秋白硬生生在手术台前聚精会神地站了六个多钟头。
　　下午四点，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办公室。规培生贴心打来的饭菜早就冷了。楚秋白嘴巴挑剔，饭盒中油晃晃的红烧鸡腿和冷掉的、颗粒分明的米饭以及颜色发暗的蔬菜，都让他胃口全无，不由就有些想念楚江来的螺头汤和鹧鸪粥。
　　胸口泛起一阵轻微的绞痛，楚秋白靠着椅背缓了一会儿，感觉好了许多，才坐直身体，继续完成假期遗留的各项工作。
　　极端的忙碌能够帮助人丧失时间概念，但显然不利于身体。在接连熬了几个大通宵后，工作狂楚主任病倒了。
　　最开始只是偶发性的胸口绞痛，忍一忍便会立马缓过去，但绞痛逐渐发展成持续性的放射性剧痛，楚秋白需要扶着桌沿忍耐很久，那股累及内脏的疼痛才会缓慢地消失。
　　他抽空去做了冠脉CT和心脏彩超，结果显示他的心脏运作良好，也不存在冠脉血管狭窄的问题。心内的汪主任建议他背一天动态心电图，但他急着赶下午的门诊就没放在心上。
　　为此，汪主任下班前又特地叮嘱了一次。楚秋白正和妇科的李主任一起给病人做会诊，怕汪主任挂心，便答应他一定抽一天休息的时候背个动态。
　　但没等到楚主任抽空背上Holter，同科室的同事和特别关心他身体的郭军平，就都差点被他吓得灵魂升天。
　　最先发现不对的还是被他骂过的宋如恩。
　　自从那日手术心不在焉遭到楚秋白训斥后，自知理亏的宋如恩便对这位楚主任分外上心。
　　宋恩如不是会随意记恨别的小人，楚秋白的技术与医德有目共睹、有口皆碑，对楚秋白，宋恩如是服气的。
　　楚秋白请假的这些天，宋恩如整理了因家事而萎靡的心情，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力求不再犯同样的低级错误。
　　那天傍晚，作为楚秋白的一助，宋如恩再次跟着楚秋白进了手术室，他们将一同操刀一台甲状腺次全切手术。
　　手术并不太算复杂，不到两个小时就已接近尾声。
　　护士递过0号不吸收线，目光钦佩地望着楚秋白手法娴熟利落地缝合颈前肌间的浅处。暴露、牵拉、固定目标位置许多本该是一助干的活，在更具教学意义的示范性手术中楚秋白经常亲自上阵。
　　他对手术精细度的要求严格到堪称变态，因此同样一台手术做下来，体力和精神消耗都比寻常主刀多得多。
　　但院内的小医生都很喜欢跟楚秋白的手术。因为楚主任很少像其他主刀那样，动不动就对负责拉钩的二助、三助破口大骂。他情绪稳定，责任心又强，即便天塌下来也不会要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医生们去背锅填命。甚至，还愿意耗费额外精力，亲力亲为地做一些根本不再需要他亲自做的事情，好让后辈们能学到更多。
　　盛名之下，但凡楚秋白的手术，只要手术包里手术衣充足，便会挤来一帮人围观。由于围观人数众多，大部分人很可能连术野都看不见，但楚主任挺拔的背影也足够让人心生向往，而部分求知欲望强烈的小医生，更巴不得能挂到楚主任头顶的无影灯上去。
　　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但缝到颈白线时，楚秋白的手突然不太明显地震颤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露在口罩外的皮肤苍白中透出青灰，额上汗珠密布。
　　“宋恩如。”
　　“我在！”一助位置的宋恩如临大敌，紧张得如同突然被带教老师点名的规培生，生怕自己又犯了什么愚蠢的错误。
　　“剩下的，你来。”
　　室内温度不高，但楚秋白隐隐感觉到自己背上湿透了。
　　跟台的器械护士一门心思盯手术，没看到楚秋白的脸，一时更觉得楚主任高风亮节。——在完成手术最难的部分后，他们的楚主任竟还煞费苦心地借转交收尾，以此鼓励已经蔫了好一阵的宋如恩。
　　但离楚秋白最近的宋如恩却不这么想。
　　他注意到，楚秋白握刀时手腕有些不稳，像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让手术刀勉强受控。
　　下午两点，忙了大半天的楚秋白总算有功夫休息一会儿。
　　刚坐定，宋如恩就推门进来，拎了拎手里的塑料袋问他：“您应该也还没吃呢吧？我叫了外卖，两人份，咱俩一块儿吃点儿？”
　　楚秋白不太擅长与人客套，也不想拒绝宋如恩的好意，于是略一点头，冲他说了句“谢谢”。
　　宋如恩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动作麻利地拆掉外卖袋子，把菜和米饭一一摆好。
　　楚秋白一天没吃，但也没有什么胃口。面对满满一桌宋如恩特地往多里点的菜，他赏脸挨个都尝了一些，却个个味同嚼蜡，左手下意识地不时去捂胸口。
　　“您不舒服吗？”宋如恩问，“刚刚在手术室，脸色就很差。”
　　最近楚秋白胸闷的频率的确明显变高，但检查结果没什么大问题。楚秋白觉得这可能是长期情绪焦虑引起的心脏官能症。
　　顶着宋如恩担忧的目光，他轻轻地笑了笑：“没事。大概最近手术排得满，有一点累到。”
　　宋如恩皱起眉，觉得楚秋白对待自己太过草率。他在心外轮转那会儿，见过不少因不重视而引发的悲剧，于是提议道：“我看您一直捂着胸口，如果有心绞痛一定得重视，我看还是仔细些，去做个心超和CT。”
　　“不用。”楚秋白摇了摇头：“都已经做过了，没什么大碍。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
　　“自己心里有数”的楚主任是值大夜班时倒下的。
　　凌晨两点，急诊室接诊了一床因车祸紧急入院的病人，病人髌骨骨折合并多脏器破裂，护士长火急火燎地给值班的楚秋白打了好几通电话，但都没人接，敲值班室的门也无人应答。
　　一拧把手，门没锁，护士长顾不得礼貌推门进去，一眼望到底却没看见楚秋白。
　　“楚主任？”她疑惑地叫了一声。但房内静悄悄的，只有电脑主机运行时的嗡嗡声。
　　楚秋白值夜班时从未脱过岗。
　　事实上，佑民很少有主任级别的医生愿意值夜班，只有楚秋白全然不挑，一周两次大夜班风雨无阻。别人值夜班时，总都会抓紧空闲时间小眯一小会儿，也只有他夜里从来不睡。
　　稳重可靠又英俊年轻的楚主任医生自带仙气，把急诊室里那群受够了外科油腻大叔的小护士们迷得五迷三道，背地里都偷偷地管他叫活菩萨。
　　他这个时候不在办公室，又会去哪儿？
　　护士长心里有一种怪异的不祥。她更仔细地往屋里瞧了瞧，终于在角落临时搭的一张躺椅上看到了一抹颀长的人影。
　　楚秋白和衣而眠，正背对着外面，侧躺在床上。
　　护士长登时松了口气，走过去又叫了一声“楚主任”，却仍然没人应她。她以为楚秋白睡得沉，犹豫着伸手推了推，但仍不见他动，便又大着胆子伸手去扳他肩膀。
　　谁料，只轻轻一扳，侧躺的身子一点力也没有，竟就这样随着她的力气翻了过来。
　　躺椅上，楚秋白紧闭着眼，脸上青中带白，唇色像褪了色的纸花惨淡得令人胆战心惊。
　　护士长见状大吃一惊，连忙冲出去喊人，又给分管行政的郭军平院长打电话搬救兵。
　　楚秋白被诊断为劳力性心绞痛。
　　起病是在夜里一点多，楚秋白很有经验地按着胸口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会儿，但疼痛没能缓解。感觉到自己看东西开始重影后，他犹豫着放下病例，决定去躺椅上小咪片刻。
　　这一躺，就差点没能醒。
　　郭军平匆匆赶到时，楚秋白刚从昏厥中缓过来，情况好转了许多。
　　见他醒着，郭军平心中提了一路的千斤巨石终于放了下来。
　　留观室暂时就只楚主任这一个病人，床前站了个白大褂，郭军平以为那是参与急救的医生，等走近一听对话，他才松下来的心口登时又一紧，差点背过气去。
　　接到电话后，郭军平第一时间把肝胆外科的副主任医生从被窝里轰起来去急诊替楚秋白的缺。但接诊的规培生是个拎不清的，这个节骨眼上竟还杵在病床前，向楚主任汇报那个车祸病人的情况。
　　楚秋白刚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这会儿脸色灰白，额上冷汗未退，但还是强忍着心悸听完规培生的汇报，问他：“病人伤得这么严重，颅脑CT做了吗？”
　　那年轻的规培张了张嘴，刚想继续说，立马被看不下去的郭军平提着领子支走了。
　　楚秋白面无人色地半靠在急救床上，见到郭军平还挺意外，一脸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郭军平哭笑不得：“我再不来，怕是明天就要成为佑民上下的公敌了！”
　　“什么？”楚秋白听完更茫然了。
　　“难道不是吗？楚主任，你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排你夜班的老头子得被全院的唾沫星子淹死！”郭军平拉过一张折叠椅，在他床前坐定，痛心疾首地说：“咱们佑民外科确实人手紧张了些，但你就是焦裕禄再世，也不能病了不说啊！传出去，医院成什么了！专门压榨外省专家的血腥工厂？”
　　“我没事。”楚秋白被他吹胡子瞪眼的样子逗笑了，冷淡的脸上闪过不太明显的笑意：“这种心绞痛通常都是一过性的。”
　　方才病发时，情况凶险，还伴有窦性心律不齐。楚秋白意识不清，急救的医生只得通过静脉通道给了硝酸甘油，这会儿，手上还扎着输液针，见老院长脸都憋红了，好心地安慰道：“你放心，只要院方不对外宣扬，这事儿不会有人知道。”
　　近来，医疗圈子里都在传楚秋白是扮猪吃虎的典型代表，为了跟同胞兄弟争权，不声不响，三个月就搞定了龙头医疗集团的独女。
　　郭军平想：传言果然约等于谣言——这也太不靠谱了。
　　眼前苍白的脸和毫无生气的惨淡嘴唇，都让人心惊。郭军平实在看不出这个愿意在临床一线，拼到心绞痛昏迷的楚秋白，有半点回去继承家业的野心。
　　“郭院？”见他不说话，楚秋白疑惑地喊他，“没什么事，你也回去休息吧，这大半夜，明天还要上班。”
　　郭军平这才回过神，说：“不管怎么样，你先放一周假，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楚秋白立马摇头：“不用。”
　　他一点都不想休息，比谁都渴望忙碌。忙碌让他没空想太多，不想太多就不会摇摆不定、进退两难。
　　但郭军平态度坚决，不容拒绝：“这事儿没得商量！”
　　楚秋白只好比他更坚决，板着脸给他出难题：“我明天有两台胃全切，后天也排满了，病人都等了很久，现在休息，他们怎么办？”
　　作为院长，郭军平都不知道到底该夸他还是骂他。可说到底，坚守岗位是值得鼓励的行为。一向八面玲珑的老头僵持了片刻便败下阵来，拗不过楚秋白本人的意愿，最终只能由他去了。
　　送走了郭军平，楚秋白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他几天没睡好，又折腾了一夜，这个时候却一点儿都不困。
　　寂静的留观室让人心慌，幽暗的走廊像凶兽的喉管，走廊尽头里急救室的红光便是凶兽带着血腥的胃囊。
　　万籁俱寂中，楚秋白再一次感觉到自己好像已经死了。
　　绞痛和心悸不是因为窦性心律过速，而是因为楚秋白的心脏已经开始腐烂。像放进陶瓷缸里利用微生物发酵的肉，从新鲜的尸身渐渐地腐烂成流脓长蛆的半固体。
　　肋骨底下的肝和肺也开始隐隐地不适。
　　大概也都要烂了。楚秋白面无表情地想。
　　睁着眼干躺到三点半，越躺越觉得身上一点热度都没有。白天还有手术，不睡觉不行。楚秋白叫来护士，自己给自己开了点静脉用的镇静剂。刚用二十分钟，药物威力便显现出来，楚秋白被动地陷入浓重的困意，眼皮很重，身体上很冷，但腐败的心跳不再咚咚咚地让人发慌，他难得浑身松懈，渐渐滑入无梦的深睡眠。
　　变数发生在大清早。
　　“你们找谁？要干什么？！”
　　楚秋白被一阵遥远的疾呼惊醒，恍惚了几秒才辨认出那是前台小护士。这一夜，药物作用下他睡得很沉，连巡夜护士来拔针都不知道。
　　惊叫很快平息，走廊上传来一阵模糊的交谈声，一连串交杂而低沉的声响让楚秋白再次犯困。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门开关的声音，但镇静剂的劲儿还没过去，大脑运作尚未完全恢复，哪怕楚秋白很想睁眼看看门口，眼皮却好似有千斤重。他努力支撑着半睁开眼，只来得及听到一句“你们都在门口守着”便又抵抗不住困意，合上眼睑，慢慢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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