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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借兵
褥暑已消,天凉入秋。
城外草花落了大半,残叶离枝飘散在护城河中,被扫城的巡卫拿竹网捞起,堆在了草窠边积灰。
举着布老虎的小男孩一边吃手,一边仰头看允南门上的老兵挂红灯笼,不一会,一个主妇便将他抱起,匆匆离开。
“小心捉你去当兵。”那主妇低声骂道。
男孩迷茫地看了一眼城门,手中的布老虎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紧接着,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后,一队骑兵飞驰而来。主妇抱着男孩低头闪到一旁,余光瞥见了为首的肖立。
半年前,肖立顶上了李从文的空位,成了吴锦行的副将,与他一起统领北幽兵马。
北幽那地方虽说已算入关,但天堑横隔,依旧称得上是北境江山。因此吴锦行就算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听原奉的话。
正如几日前广宁来的那纸招兵文书,吴锦行咬着后槽牙也得给他送出那么些人来。
“吴都尉有说什么牢骚话吗?”原奉问道。
肖立笑了笑:“牢骚话可多了,吴都尉这半年见到我就得呛两句,起先我以为是他看我不顺眼,后来意识到,那家伙大概是看将军你不顺眼。”
原奉眉梢一挑,没说话。
“吴都尉此人色厉内荏,看似莽撞,实则心细如发。他虽然待我如同袍,可又处处防着我。所以,将军,我在北幽实在是束手束脚。”肖立抱怨道。
原奉低着头翻花名册,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他都说了什么牢骚话?”
肖立挠了挠头:“说他好歹是个都尉,可北幽的老百姓却不把他放在眼里,还四处嘲笑他得受朝廷的爪牙束缚,是个不折不扣的怂蛋。”
听到这话,原奉翻动书册的手顿了一下。
“还说,他也就能冲我们这些手下人摆摆威风,耍耍手段,要真是对上朝廷那帮人,恐怕又不知道会是什么低眉顺眼的模样。”肖立接着道。
“吴都尉说得好啊。”原奉笑了一下,“你听出来他说的是谁了吗?”
肖立迷茫,摇头道:“不是说他自己吗?”
“对,”原奉合上花名册,“他说的确实是他自己。”
肖立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原奉自然不可能和他计较,眼下随口便把话岔到了一边:“曾誉告老后,空悬的北幽刺史之位有着落了吗?”
肖立回答:“还没,但我听到了一些风声,据说朝中有人想让一位姓沈的崇政院知事来北幽。”
“崇政院?姓沈?”原奉一怔。
“好像是叫……沈宣。”肖立回想道。
原奉神色微变,没有说话。
“将军,有什么问题吗?”肖立不解道。
“没事,你去把你带来的这些人先送去蔡昇的亲卫营,然后让何今给邵绮良传信,令他今晚来广宁见我。”原奉把花名册拍到了肖立的手中。
肖立一顿,又道:“对了,将军,前些日子,我家祖父来信了,信里问将军您怎么样呢。”
听到肖立提起他祖父,那位原家的家将统领肖宸老爷子,原奉的神色柔和了不少,他问道:“肖叔公还好吗?”
“好着呢,”肖立答道,“我祖父还说,等来年开春了,要来北境看您。”
“算了吧,”原奉笑了笑,“叔公年纪大了,这地方路远,别来回跑了。没准过段时间,我回京述职,便去看他了。”
“我说的也是呢。”肖立点头道。
他捧着花名册走到门口,定了定,又转身回到了原奉跟前,小声道:“还有一事,将军。”
原奉抬眼:“怎么了?”
“刚刚我给忘了,吴都尉还让我给您带句话。”肖立抿了抿嘴,犹豫道,“吴都尉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些人虽说没有编入北幽兵马,但却是他吴锦行的亲信,倘若被旁人发现了,他和……”
“他和我都跑不了。”原奉一抬眉,“你回去之后也转告吴都尉,我原崇令可不是无情无义的人。”
肖立头皮一紧,慌忙应下:“是。”
吴锦行这话听上去没头没尾,实际上却在敲打原奉。
原奉问北幽借兵,摆明了是清楚他吴锦行手下养了一群没有编入大俞兵马的黑户,暗地里又将此作为把柄,令吴锦行不得不借人。
那帮黑户都是吴锦行早年随原傅隋西北剿匪时,偷偷留下的山贼。原傅隋不愿在军中养太多草野之夫,但吴锦行可不在意这些。
在原傅隋遣散了大半的归顺匪莽时,吴锦行便又以厚禄买下他们,私自养做自己的佣兵,屯在北幽,专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半年前,原奉借去北幽查案的机会,带着假扮成仵作的梅竹青,查清了那伙人的来路,坐实了吴锦行暗中养兵的罪名。只是那时原奉没有挑明,更没有暗示吴锦行,让他一时松懈,没能料到原奉的秋后算账。
因此,收到信的吴锦行坐在北幽都尉营里破口大骂,生怕远在广宁的原奉听不到他的怒气。
“所以,这些北境的都尉、校尉们都得听长鹰将军的令吗?”坐在玄冲身边的李司南支着头问道。
李司南每月有三日出府的机会,当然,规矩是原奉定的,她到底能不能出门亦或是出门几天,还是得听原奉的。
如今,好不容易能出府的李司南心事重重,鹂娘已经离开小半载,但依旧了无音讯。
“昨日我听说,原将军先前的手下肖副将从北幽回来了,还带来了不少人,可是北幽离广宁那么远,怎么原将军还能调得动肖副将呢?”李司南心不在焉地继续问道。
玄冲正低头煮茶,听到李司南的话后,眉梢一动:“肖副将带来了不少人?”
李司南掰着手指,数了数:“一队编制为百人,前前后后的,肖副将差不多带了十队人进城。”
玄冲的眼神暗了三分:“这么多?”
“我了解不清,但大概就是这些了。”李司南答道。
玄冲捋了捋胡须,淡淡一笑:“北幽也是北境,原将军的话当然好使,别说千百人了,就算是他要把整个北幽城搬空,吴都尉也得听令照做。”
“为什么?”李司南问道。
“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北幽兵马虽不是长鹰嫡系,但依旧出自长鹰将军麾下,将来若是有战事,长鹰主帅大可先动镇河等那三十六关,再调北幽人马支援。只不过,能不能调得动又是另一回事了。”玄冲说道。
“肖副将都在吴都尉身边做了亲信,如今北幽的兵马都要挪到广宁府了,为什么还会有调不动一说呢?”李司南奇怪道。
玄冲笑了两声:“因为战事特殊,卫城都尉有兵马自主的权力,虽说历史上长鹰将军从来没有调不动北幽兵马的荒唐事,但若是真到了那种时候,吴都尉不想来,原将军也奈何不了他。”
“吴都尉不会不来的。”李司南无比笃定道。
“郡主何出此言?”玄冲一挑眉。
李司南扬起了下巴:“原将军是长鹰将军,北境主帅,百姓都将他作为神明供着,吴都尉怎么可能不听他的话?”
“是吗?”玄冲轻轻一偏头。
他掂起茶壶,将温好的茶水倒进了小瓷杯中,随后缓缓摇了摇头。
“道长这是什么意思?”李司南疑惑道。
“郡主前日回城时,不记得在城门外都发生什么了吗?”玄冲问道。
李司南蹙着眉,回忆道:“是我拦下蔡统领那事吗?”
玄冲笑而不语。
李司南慌忙解释:“那时只是我心急,觉得蔡统领不该如此对待百姓,所以……”
“所以便拿自己的身份去压他,甚至去压原将军。”玄冲不疾不徐道。
李司南抿着嘴,沉默了。
“郡主,早前您问贫道,如何才能使这北境重焕荣光,贫道答,唯有一条路,您可还记得这一条路是什么路?”玄冲问道。
李司南垂下头,小声道:“扶持原将军,重建长鹰军。”
“没错。”玄冲轻叹一声,“世人都道他原奉是个窝囊废,没长出长鹰将军的硬骨头,这炎凉的话语已然传遍北境,郡主那日那么做难道是要坐实了流言吗?”
“可蔡昇不是他,我只是……”
“蔡统领的确不是原奉,但那莽夫却是原奉的嫡系,你当众羞辱了他,还与朝廷派来的监军一起在百姓面前损辱他,这可不是良举。”玄冲说道。
李司南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了,既然事情已经过去,郡主就不必再多想了,贫道也只是提醒两句,下不为例。”玄冲端起小瓷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渣,抿了一口热茶。
李司南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何为忠良所为,何为奸臣所为,放在乱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如何守一方安宁,保一世安稳。”玄冲放下茶盏,看向了李司南的双眼,“郡主生在乱世,难道不懂这其中的道理吗?”
李司南肩膀一颤,她惊诧地抬起头,不知该如何答这话。
就在这时,一小道士匆匆跑进房中,抬眼看见李司南后,又红着脸退了出去,站在门外喊道:“道长,原将军派人来接郡主回城,现在人马都在山下候着了。”
初秋的小银山褪了半山翠绿,染了一袭绒黄。风吹拂林后,林动叶沙沙作响,似有似无能从其间闻见淡淡的果香。
太清宫门前的学童正杵着比自己还高的笤帚清扫落叶,玄冲豢养的花狸猫见来了人,倏然窜上房梁,惹得刚刚踏进宫门的男人吓了一跳。
“刺史,郡主正和玄冲道长在后山,您稍候片刻。”学童恭敬道。
许辑拱手,虔诚地答应道:“我就在前殿转转,不会叨扰诸位的清净。”
说罢,他提了提自己的衣摆,抬腿迈进了门槛。
太清宫连年香火不利,修缮神像的钱也一并减免了,虚荒神母的坐骑斑驳掉漆,看上去宛如前朝修建的古像。
“刺史也要求个签吗?”李司南不知何时绕到了许辑的身后,突然说道。
许辑一激灵,慌忙转身作揖行礼:“郡主。”
“太清宫的签一向灵验,刺史不想求一个吗?”李司南越过他,拿起了放在功德箱旁的签桶。
许辑干笑了两声:“郡主,这不太好吧?”
“无妨,”李司南一歪头,“道长曾经教过我如何看道,或许我还能为许刺史讲解一二。”
许辑连忙摆手:“不了不了,下官是来接郡主回城的,可别耽误了时辰。”
李司南兴致缺缺地放回了签桶:“刺史是怕原将军责怪你吗?”
许辑是个摆设刺史,身在广宁的人都清楚这事,李司南自然不例外,她也曾亲眼看见,许辑这书生在面对原奉时,紧张得话都说不清楚的模样。因此,眼下也不好再为难他。
可许辑却答道:“这和将军倒是无关,郡主,中秋快到了,是朝廷来了圣旨,府邸上下都等着您回去接旨呢。”
“圣旨?”李司南一愣。
原奉确实没想到,京梁的那位居然还能记起自己还有一位远在边关的孙女需要挂念,更没想到,居然还下了圣旨,落了赏赐。
随着传令官一同来的是五车绫罗布匹、金银珠宝,以及一些广宁府这种苦寒边关绝对不会有的小玩意儿。很明显,挑赏赐的定不是个男人。
那些丫头们会喜欢的胭脂盒、铜镜,宫中来的金步摇、手镯耳饰,大抵都是忆锦郡主的姑祖母端懋长公主送的。
长公主久居京梁深宫,却心细如发地惦念着李司南还是个小姑娘,再过几年就是窈窕淑女的年纪了,而荒凉的北境又怎么能养得起一位皇家的郡主呢?自然,她也不相信原奉那人能照顾得好小郡主。
“殿下还挺在意郡主,这东西一看就不是陛下赏的。”梅竹青啧啧感叹道。
原奉皱着眉打量那赏赐:“库房清点了吗?”
一旁的小厮答道:“郡主的东西,小的们不好清点。”
原奉抱着胳膊,扫了那小厮一眼:“去找人好好清点,值钱的留下。”
小厮心领神会,低着头压着小碎步跑了出去。
梅竹青啧了一声,随手捞起一支玉簪,说着话就要往原奉的发髻上插:“你真是穷疯了。”
“在哪儿呢?”梅竹青的手还没来得及落下,李司南的声音便从门外传来。
原奉一把扣住梅竹青的手腕,把那支玉簪扔回了桐木盒里。
“这里这里!”梅竹青笑嘻嘻地甩开原奉的手,冲跑进屋的李司南招手道。
刚刚领完旨的李司南还没换下华服,她拖着长长的裙摆跑到两人面前,抬手把圣旨一扔就要去看京梁来的赏赐。
“这是什么?”李司南拿起一串珊瑚珠,问向梅竹青。
梅竹青笑着答道:“这是海州郡的特产,由珊瑚石制成。宫中的匠人会用磨钻修整珊瑚石的表面,将原本凹凸不平的珊瑚石打磨成光滑的珠子,穿成手串。那些色泽好的、靓丽的,会送给宫里的妃子,或是诰命夫人,色泽一般的就会被卖出宫,宫外自有商人高价收购。”
“我就觉得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李司南仔细地打量着珊瑚珠手串说道。
“等郡主将来有机会去海州郡的话,遍地都是珊瑚石买卖,只不过那些都是不入流的残次品罢了。”梅竹青接道。
“从前听玄冲道长说,珊瑚石生在海底,为了将珊瑚石采摘上岸,沿海的渔民会从小练习闭气的本事,潜入海底采摘。后来有了螺舟,就不需要渔民闭气下海了,自有专门的驭海司做这种事。可是,这样一来,原本那些靠此维生的渔民又该怎么生活?”李司南仰头问向梅竹青。
梅竹青愣了愣,没料到李司南居然会问出这种问题。
“南下,淘金。”一直默不作声的原奉突然开口道。
李司南睁大了眼睛:“淘金?”
“凡是有力气,有手有脚的人都会去南边淘金。因此,南下淘金的不光是东边沿海的渔民,还有京梁的流民、西域的沙匪,以及我们北境的百姓,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所挣到的钱根本无法与南下淘金半载得到的相比。”原奉说道。
“那……淘金是什么?”李司南小心问道。
“那位玄冲道长没有给你讲过吗?”原奉抬眉看她。
李司南耳根一红,摇了摇头。
啪嗒一声,原奉阖上了桐木盒,轻轻一敲盒盖:“你看这上面雕刻的是什么?”
李司南踮脚看去:“是一朵花?”
“这花名叫阿芙萝,产自南疆,也只产自南疆。这花花期极长,在南疆那种温暖潮湿的地方遍地生长,而这阿芙萝也就是他们要淘的金。”原奉说道。
李司南不解:“一朵花为什么会变成金子?”
“因为它有着和金子一模一样的铜臭味。”原奉的目光从桐木盒上移到了别处。
李司南还想再问,可此时何今却慌不择路地跑进屋里,叫走了原奉。匆忙之中,李司南隐约听到了“造反”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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