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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最与鱼婆
阿最远远地站在鱼婆的院子外,五指握成拳头又松开,又握成拳头。他在脑袋里又把那条线路,从头到尾重新走了一遍,从转弯,一直到墙外的坑。检查可还有哪里存在纰漏,确认没有。
再三拿捏后,阿最最终还是现身,敲响了门。
鱼婆自己来开的院门,她身穿一套黑色纱布连衣长裙,雪白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分明是戴孝寡妇的装扮。
两人随意寒暄了几句,关于最近的糟糕古怪的天气,关于警局的形势。寒暄结束,阿最便问起鱼婆的蹊跷衣着。
鱼婆发出一声悲鸣:“你叔叔死了,我可不就成了一个寡妇了。”
阿最一下明白了鱼婆今天使用的招数。
鱼婆侧身往里面让了让,把门推得更大些,叫阿最进去。鱼婆没有直接将阿最领进屋子,阿最尾随着鱼婆从房屋左侧的青石板小道走到后花园,阿最注意到房子所有的门和窗户通通紧闭着。
花园中央的小亭子里摆着茶桌木椅,鱼婆呼来佣人,吩咐她泡两杯茶并端过来。
阿最坐下后,观察起花园来。花园虽然不大,环境却很雅致舒适。沿着走廊边缘,花园的四周栽种着一排不知名的灌木,绿叶间点着朵朵的蓝花,十分美丽。坐久了,花丛中有淡淡幽香飘了来,很好闻,只是叫不出花的名字。
阿最望着花,看着看着,不禁想起了利娅,想着她口中描述的那面开满花的墙,那景象应该比眼前的更美上百倍吧。
种花是需要耗费极大的耐心和毅力的。可见鱼婆的确如传言中那样,整日无事,不得不用养花打发漫长的散碎时光。
阿最光顾着望花了,毫无察觉鱼婆正静静望着自己。当阿最嘴角带着笑,转头看见鱼婆正盯着自己,眼里闪过震惊,笑意立马消失。
鱼婆眼眶红了,语带哽咽:“孩子,你瘦了。”
阿最将她表露的好意无声无息中软顶了回去:“我一直是这么瘦的,没大的变化。”
女佣端来了茶,鱼婆挥挥手,示意她放下茶后离开。
鱼婆将茶杯推到阿最身前:“从前你瘦是瘦,可脸是胖的,颊旁还挂着两坨肉,肥嘟嘟的,好可爱的。现在这两坨肉都瘦没了,光剩皮和骨头了。”
阿最伸手揪了揪脸:“皮下面还是有肉的,还不少,只是比从前更瓷实了,光用看是看不出的。”
鱼婆品了一口茶:“你叔叔那天醉酒猝死后,我第一时间想办法去寻你,可你偏偏跟了疤十三。那个老鬼出了名的抠门。你是不是嫌弃我是一个女人,怕没有前途?”
阿最摇摇头,他没有看到秦五,这让他略感担忧。
鱼婆眼含风情地一笑:“你啊,太年轻了,骨头没硬挺过呢。不知道男女之间不外传人的秘密,男人固然有男人的长处,女人却有女人独门的厉害。我能在这座城里扎根二十来年,自然有我的一门绝技。”
阿最忽然想起什么:“你在这二十多年了?”
鱼婆回道:“是啊。了解这里比我的故乡都多。”
阿最问:“你知道伊轰是什么意思不?”
鱼婆眼皮轻轻一抬:“伊轰?少见啊,只在西南那一小片村子用,是丈夫的意思。”
阿最轻轻念:“哦,丈夫。”
鱼婆笑盈盈地看向阿最:“你出狱这两个多月跑哪里去了,一直找不到你,你也不早来找我。”
阿最回答:“没干什么,我就随便走了走。我只是想看看这座城市,什么都想看看,随便看什么都好,山也行,水也行,车也好。”
鱼婆似有若无地试探:“别忘了还有姑娘,这个最重要,这里的女孩子非常热情大胆,十分开放,和内地女孩子的保守谨慎性格完全不一样。她们如果喜欢就说出来了,不会含羞带臊,拖拖拉拉。你现在也成年了,应该去谈场恋爱了。”
鱼婆的话刚落,利娅的脸庞迅速跳进阿最的脑海,她一会开怀大笑,一会作出鬼脸。
“来了就好,你刚被逮住那天,我是急得坐立不安,处处打探消息,动用关系,后来得知你的刑期才十一个月,我真是大大松一口气。”话锋一转,鱼婆意有所指地说:“不过,十一个月的刑期,真是..不算长啊。”
“是啊。”阿最撇过脸:“可能是未成年的原因,谁知道呢,我又不懂法律。”
“幸大刚收个小伙子,刚满十六岁,一样的未成年人,他的年纪甚至还小两三岁,入伙才四个月,平时只负责放放哨,手指头连白粉都没来得及碰一碰。半年前让警察逮住了,说是轻判,判了三年半。”说完,鱼婆端起茶杯,抿一口,不再开口。
阿最其实知道,这条理由从头到尾满是破绽。他苦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一条理由,是他叔叔的功劳,那天先讲给了金姑娘听。
金姑娘听完后立即就起了疑心,嘴上没说穿罢了。连金姑娘都蒙不过去的谎话,鱼婆当然更不会信了。
后来阿最豁然开朗了。鱼婆知道了,那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反正她和疤十三矛盾重重,水火不容,没有为疤十三报仇的理由。阿最干脆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这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能奈我何?
鱼婆望着阿最露出的笑,不再追问,她熟悉极了这种赖皮劲,当年,阿最的叔叔常这样应付自己。
鱼婆果然转了话题:“疤十三那只老狐狸别的本事没有,形势风向倒是从来看得清楚,二十多年来,没错过一次。哎,我要是有他的门道,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阿最一笑:“再有门道,他也栽了。”
鱼婆换了一个问题:“那晚,你们和警察打了一场枪战,好容易逃出包围,可惜半路翻车了,才被逮住?”
阿最的目光投向远方,他的记忆跟着回到去年的四月,疤十三被逮捕的那个晚上。疤十三早从警察局买通的内线嘴中得到确切无误的内幕消息,政务总长突发心血管病,已经送进医院急救,怕是保不住了。现任的两位副总长官将为了争夺政务总长的一把手位置,你争我抢地打击犯罪,换取资格。
明眼人都知道接下来,东南区将会是一片腥风血雨,无数人将有牢狱之灾。
那一段日子,疤十三十分消停,停掉全部生意,召回所有的手下,不许他们随便外出,将账户里的钱连夜转走,切断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旧友新交,无论亲疏远近,一概不理不见。过起了土财主的日子。
那晚,阿最将车开到别墅的门前,疤十三只吩咐阿最一句,明早七点接他,就进去别墅了。阿最如往常一样阿最刚刚离开别墅区,便听到身后噼里啪啦,暴雨惊雷般的枪声,紧接着响起无数花瓶和玻璃落地的碎裂声。
一帮警察如天兵般不期而至,从天而降,打得疤十三措手不及。
阿最立刻知道大事不好,但他没有调头原路返回,稍一思索,利娅疾速转动方向盘,加足马力,冲向那条巷子。
疤十三疑心病向来重,他笃信未雨绸缪的为人哲学,早早预设过自己被包饺子的那一天,于是不惜花费重金在酒窖间挖了一条暗道,直达外街的巷子口。
不早不晚,阿最恰好碰到疤十三正由他的三个心腹打掩护,一脚穿鞋,一脚光着,半瘸半拐,狼狈不堪地逃过来。阿最打开车门,让疤十三等人赶紧上了车。疤十三的屁股刚沾到椅子,就催促阿最开车,快逃。疤十三大声喘着粗气感谢阿最,称阿最是他的救命恩人,还许诺,会重重赏阿最。疤十三最喜欢开空头支票,不过阿最相信他的话这次也许是真的,毕竟别的心腹快死光了,他以后只能启用自己。
警车很快追上,一共四辆,组成惯见的车阵前来围堵。
一声声枪响后,子弹呼啸着从轿车两侧滑过,有几颗紧贴车身擦过,碰出火花,几颗击中车身,发出尖锐的声音。
疤十三领着三个心腹奋起反击,也回射了许多发。双方互射了好多个来回,疤十三虽然狠厉,可毕竟是以寡敌众,很快携带的子弹就快用尽了。
阿最眼看局势不好,一打方向盘转进巷子里,巷子很窄,只能行一辆车,而且巷子如蛛网一样错综复杂,互相交织,警察也没法把身子探出窗户。
利娅出了巷子后,绕上郊区的沥青道,沥青道非常直,车子横行无阻了。
回忆结束,阿最面露惋惜:“是啊,关键时刻,车子失控了。车速太急,路又坑洼不平,一时没能稳住,冲出公路,撞到路旁的石头上。鬼知道从哪跑出来那么多的石子,这也该我们倒霉。”
“真的只是因为石子?”鱼婆没有看阿最,她端着茶杯,身子微微歪着。
阿最反问:“当然,不然不然以我的车技定能逃走”
鱼婆把话挑破:“就怕你不想逃”
阿最笑了:“怎么会有人不想逃呢?”
回忆又翻动,阿最冲上沥青道以后,只有一辆警车跟了过来。两辆车上的子弹都射完了,警车里的人十分大胆,直接撞击,试图将阿最撞停。阿最毫不示弱,逮到机会撞了回去。碰撞中,阿最认出了坐副驾的人,阿最知道那个警察,叔叔生前总和他打交道,给他当眼线,他在警局里的位置很高。
警车又撞了来,阿最灵巧一闪,让他扑了空,趁此两辆车终于拉开了距离。疤十三见此松了口气,又开始向阿最许诺奖励。
电光火石间,阿最已作出了决定,在一条笔直的道路上,他亮起左转向灯。这是暗语,表示自己会左拐弃车。很快,阿最从后视镜里看见那辆警车也亮起了相同方向的转向灯。这表示他愿意合作。
阿最深吸口气,故意打滑,车偏离正道,往左撞向路旁的一块大石头,疤十三几个人震得头晕脑疼,失去还手之力。后面的警车迅速赶到,将几人捉住。那个警察瞟了瞟阿最,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下阿最的肩,似乎在说,我会记得的。事实证明了他的信用。
阿最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今天,你来到我这里,想必你是想明白了的。”鱼婆说。
“想明白了。”阿最回道。
鱼婆点头:“想明白就好,我和你叔叔好过那么几年,人走情义在,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了你。可是情义归情义,规矩是规矩。我绝不会允许背叛主子这样的事情发生。”
阿最打起马虎眼:“是啊是啊,您讲的很对。”
鱼婆自然瞧出来了,她有些咬牙切齿:“你和你叔叔性子完全是一模一样的。你下个月来帮我吧。”
阿最摊开了说:“鱼姨,我觉着你错会了我的明白。我想的明白是以后不再干这一行了,我想回北方老家。”
阿最拿出车票,晃了晃:“票,我已经买好了。”
鱼婆望了阿最两秒,笑了:“刚夸了你两句,你就开始耍小孩子脾气。哎,不过这不能怪你,毕竟你出来混的时候,正值咱们的大好时光,顺风顺水惯了,乍碰到挫折,就萌生退意。婶子要传你些经验,想在这一行混长久,就要知时节,懂进退。有春夏,就有秋冬。熬得住秋冬,才能收获春夏啊。”
“我没在耍脾气,这件事,我是深思熟虑过的。”阿最严肃着脸。
“不是为了投靠我,那你今天来干什么?”鱼婆坐正身体。
“来看看你,毕竟你算是我的前辈,以后可能见不着面了。”阿最的话半真半假。
鱼婆很平静:“难为你记挂着我。和从前彻底割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仅是放下枪这么简单,尤其是这一行。它会潜移默化影响到的很多别的方面,譬对事情的理解和处理方式,看待世界的角度,和别人的相处可会真诚态度,是否还信世间有相信二字。这些必须全都要矫正了才行。否则都不算彻底。”
阿最随即笑了,他有了利娅,已经大为改变了:“我绝对可以的。”
“不过你的老家已经没有亲人了,何必回去呢?你再想想,别一时冲动”鱼婆又劝。
“这样吧。”阿最不想再纠缠:“我回去考虑考虑,三天后给你回复。”
这是拒绝的一种体面说辞。
鱼婆当然听懂了,她将茶杯轻轻搁到桌上,手臂摆到扶手上,静静地看着阿最,一会儿后她笑了,宽嘴尖腮的,两眼咪成两条缝,阿最觉着此刻的她像极了一只将要骗人的狐狸。
鱼婆声调温软:“那我就等你的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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