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诘问
瑞王爷确实有话要说。
他风风火火走到门口,陡然想起今日来意,权衡一番,发现自己必须得开口,否则明天还得再来,于是硬着头皮原路返回。阮峥正跟元深讨论,就看见落汤鸡拎着衣摆冲进来,杀了个回马枪。
“侄女,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他边说边往里走,神情狂热得仿佛找到了党组织。外头的雨下得太大了,闷雷滚动,随时随地要在云里炸开。他袖子一甩,兜住的雨水来了个天女散花,哗啦浇在地上。元深见他如此仓皇,忙请王爷入座重新倒茶。
瑞王爷压根顾不上,径直奔向阮峥:“你一定得帮皇叔这个忙。”
阮峥指向三米远位置,示意他就站在那别过来,道:“皇叔有话好说。”
瑞王爷拉起长腔:“侄女啊……”
“打住。”
场面话已经说完,唱戏就过分了。阮峥耐心有限,没功夫招呼他这一套。瑞王爷收放自如,说打住就打住,见她有撵人的打算,当即恢复正常表明来意:“是这样的,你能不能让我见洛公子一面。”
阮峥看了元深一眼,心道,果然。
昨天在池塘边,洛云桢也提起,说他得到瑞王爷相助,可能是云家做了什么。现在从瑞王爷态度来看,这事八九不离十是真的。瑞王爷拿了云家好处,答应救人,但是不敢担风险,打了公主府这边的主意。云家的条件是要洛云桢回姑苏,等了这么久,没等到人,必然要找瑞王爷算账。
两头骗的结果就是两头爆雷。
他现在兜不住,只能选择保一头。
阮峥知道他进退为难,倒要看看他怎么协调,平静反问:“为什么?”
瑞王爷面露难色,一副不好开口的架势,极为诚恳对她说:“具体的原因,说来话长,一时半会讲不清楚。以后有机会我跟你坐下讲。但是现在十万火急,我得先见到人,跟他商量件事。”
阮峥不上道:“若我不答应呢?”
瑞王爷忙道:“说几句话而已,你要是不让看,我就蒙着眼睛同他说话。”
阮峥:“蒙眼睛?”
瑞王爷以为她忌讳这个:“你要是不让听他的声音,我就把耳朵捂住。要是同处一室,你也不高兴,我就站在门外,等人传话。实在不行大家写信交流也可以。总而言之,办法都是想出来的,你不要那么决绝。”
阮峥思路和他不在一块,不知道是要唱哪一出,看他样子狼狈有点神经兮兮,吩咐元深:“去给王爷倒杯热茶来。”
瑞王爷眼神坚定:“侄女,我理解你的心情。”
“皇叔到底想说什么?”说半天没切入主题。
“一盘菜,刚上桌,正是新鲜时候,吃起来最是上头。喜欢餐餐吃圈起来细嚼慢咽地吃,旁人看一眼都恨不得把他眼珠子挖掉。但是你要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清蒸鲈鱼感兴趣,比如说我,年纪大了,我只喜欢吃东坡肉。”
话本写多了的人,思维能力发散,都有点喜欢不说人话的毛病。阮峥听他扯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简直不知所云。字面意义上一无所获,但从他老沉而透着不正经的眼神判断,这不是什么好话。
阮峥没闲心同跟他打哑谜,笑了一声,索性挑明话头,“什么菜不菜的,皇叔给我一句话,云家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瑞王爷嘴皮子刹了车,愣愣望着她。
他没想到话头会转得这么突兀。
气氛登时冷峻起来。
闷雷爆鸣,天幕骤然撕裂一道口子。窗户纸捅破,新账旧账一起翻。阮峥按着扶手,闪电弧光在眼眸里倏地亮了下,语气却压得平稳,听不出情绪:“皇叔算盘打得好,云家好处你捞走,骂名和天雷都我扛着。”
瑞王爷惊诧她陡然翻脸,下意识辩解:“云家并没有给我什么好处。”
阮峥厉声诘问:“那皇叔前后忙活,是在做善事?”
此事处处漏破绽,已经成了筛子,再隐瞒下去根本不可能。瑞王爷知道她能查个底朝天,把来龙去脉全翻出来,没必要来问自己,挣扎了一番,索性坦白:“我欠云家宗主一个人情,他外甥蒙难,自然得想办法搭救。”
阮峥听了好笑:“所以皇叔就拖我下水?”
“这……”
她句句话见血,一点余地不留。
连串反问像耳光抽在瑞王爷脸上。
瑞王爷面子挂不住,有些难堪地望着侄女,捶胸顿足:“我也没有办法。我就是一皇家吉祥物,逢年过节亮个相,说说吉利话,大家乐呵就完了。我在陛下面前又说不上话,官场上也没有朋友。整个长安能保洛云桢的只有你,我走这一步棋,把皇嫂得罪死了,云宗主也想飞到长安掐死我。我现在才真的想去上吊。”
一套说辞如此顺溜,分明早就打好腹稿,等她来质问。
书里唯一扮猪吃老虎的人设,论起糊弄学,自然有两把刷子。瑞王爷打出生开始苟起,苟了几十年,熬死上面一帮争权夺位的皇子皇孙,好不容易出宫开府,混成当朝皇帝唯一活着的亲弟弟。
几句话把他逼出原型,是绝无可能的。
阮峥心态放得开,不急,也不恼,坐在椅子上八风不动:“皇叔跟我开玩笑呢。”
瑞王爷:“实话实说而已。”
阮峥:“我母后宽厚仁德,是个讲道理的人。云宗主乃闽浙苏一带商会会长,人情老练,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暗杀当朝王爷。皇叔怕什么?”
话说到这份上,瑞王爷依旧滴水不漏:“皇嫂自然是好人,只是我没脸见她。云家宗主你不熟悉,他是有手段的人,心黑手狠,道上敬称一声云二爷。我以前着过他的道,留下个把柄。十多年前的事情,要不是洛家倒了,他外甥进了天牢,我也不会蹚这趟浑水。”
“那皇叔的意思是……”
“把柄捏在人家手里,我是被逼的。”
“可魏忠贤是你派过来的。”
“不,那也是云家的人,与我无关。”瑞王爷满脸写着无奈,两手一摊,上下嘴皮子一碰,锅甩了个干干净净。
前厅宽阔,他们两个一坐一站,眼神隔空对峙。
无声之中暗潮汹涌。
光线突然暗下去,滚滚浓云遮住了半边天。压抑的黑暗中只能听见雨声,越下越大,从天上豁口倒灌下来,像是水兽在咆哮,屋舍噼里啪啦要被冲垮。
刹那间,交锋分出胜负。半辈子的阅历在此刻占了优势。瑞王爷的影子覆在阮峥身上,把她盖住了。居高临下的目光没有压迫感,锋芒内敛,外露的只有温良,还有那伪装惯了的无辜、无害的坦诚。
阮峥心中暗骂:好一个巧舌如簧的老狐狸。
雨声如骤。
趁打雷的空当,瑞王爷扭头往外瞟一眼,以为自己混过去了,隐晦地笑了下,准备转移话题,缓和气氛。阮峥指尖缓缓敲打着把手,突然想到什么,一句话绝地反杀:“洛随文的人头,总不至于也是云家逼你捡的。”
瑞王爷一听,笑意冰封眼底。
糟了。
洛家跟云家十多年前就撕破了脸皮,老死不相往来。要不是洛随文谋逆,洛云桢不会身陷囹圄。云二爷对洛家没半点好感,要救外甥,恨不得连他的姓都剥掉,怎么可能大发慈悲去管罪魁祸首的人头,把那颗头捡回去喂狗还差不多。
而若洛随文的头不是云家要捡的,也就意味着,聚繁楼一出戏,是瑞王爷擅作主张安排的。
“不是。”
兵败如山倒。
瑞王爷八面玲珑,在她咄咄逼人的猛攻下,终于暴露破绽:“我只是想,洛家那孩子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离开天牢之后,让他撇开洛家两手空空回姑苏,他未必肯。就顺道把那颗头捡回来,日后可以当个念想。”
阮峥直视他双眼。
瑞王爷心道,不好,说错话了。
可惜悔之已晚,阮峥听了个真真切切,缓缓道:“有道理啊。”
瑞王爷:“我是意思是……”
阮峥立起身,按住他肩膀,势态完全扭转过来:“我救人,皇叔换回把柄。我把洛随文的骨灰拿回来,洛云桢回姑苏。我与‘谋逆’二字沾上关系,最大的把柄落在皇叔手里,日后任皇叔拿捏。连环套设计得天衣无缝。只不知皇叔今日见洛云桢,是想给我表演一个偷梁换柱,还是釜底抽薪?”
瑞王爷大惊失色。
事做得不光彩,料到她会冷嘲热讽,奚落自己一通,却万万没想到会听到如此诛心之语。他看着她,怔愣地像是不认识她了,简直难以置信:“我设计了什么,我只是要见洛云桢一面,哪里有什么安排?”
“有没有皇叔心里清楚。”
“我怎么会害你?我为什么要害你?”
阮峥看他这个演技飚的,眼珠子快瞪出来了,实在佩服得紧。
嘴仗一路打下来,成了纯粹的诡辩,瑞王爷死都不会承认。继续纠缠没太大意义。她也不是非得掰扯出个胜负来。站在永宁公主的立场上把派头立足,该敲打敲打,该立威风立威风。尊严脸面维护到位,她的戏也差不多该收尾。云家那边不会善罢甘休,剩下的烂摊子瑞王爷自己去收拾。
这点事都就解决不了,他以后也别叫阮思危了。
再演下去,瑞王爷可能会泪洒当场,表明自己一片赤诚之心。阮峥看他有这个征兆,索性腔调一改,卸下盛气凌人的攻势,吊儿郎当退后几步。
“随便皇叔害不害。”她打破了僵局,神情恢复冷漠。
恰逢此刻云销雨霁,天地浩浩开朗。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道金光透过琉璃瓦,撒在梅树上。黑色梅树屹然矗立。
瑞王爷眼泪刚挤出两滴。
阮峥背着手,从他身边踱过去,仿佛一下子什么都不在乎了,“人在西南院,皇叔要见便见,要说话便说说话,不必隔着门也不必写信。西南院没什么人,皇叔想把洛云桢送回姑苏也可以,只要他愿意,都随便。”
瑞王爷僵在那,泪水干巴巴掉下来。
这一套翻脸比翻书快把瑞王爷给整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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