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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火中生
重离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是满目的火光和铺天盖地的血色。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最初的意识,是对四周扭曲面孔和腥臭尸山的恐惧。
他坐在火焰中,把身体蜷得很紧,任何在眼前飘过的东西都会让他狠狠一抖,然后把头埋得更深。
墨色与火光的交织之下,一道浅蓝清澈如溪的身影走来,在他面前蹲下,重离闻到了一阵幽淡的沁香。
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海蓝清邃的眼眸,和在热风中轻轻摇摆的雪色面纱。
那是一种与地狱格格不入的清脱出尘,让人一眼就看出他不属于这里。
那人抬起手,擦去了重离脸颊上的焦灰:“我叫傅云疏,从今日起你便跟着我去仙界。”
重离没什么反应,呆呆地看着他。
“罢了,连话都还不会说,跟你说了也无用。”傅云疏解下披风,裹住了重离未着一物的身躯,将他抱了起来。
这里是十八层地狱的最底层,无间地狱。在这里,只有永世不得超生的恶鬼。当然也看不出鬼的模样,大多都被撕扯成了碎片,终日漂浮在没有光亮的虚空之中。
重离紧紧抓住傅云疏的衣裳,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但陌生,也可以分为讨厌的陌生和向往的陌生。重离对傅云疏的最初印象,就是天地间唯一一道清澈的光亮,是值得向往的,靠近的。
阎王站在无间地狱的荆棘丛中,看傅云疏抱着一个缩成团的东西出来,迎了上去:“他醒了?”
“嗯。”傅云疏应了一声。
“不容易,聚阴之术幻化千年才炼出了这么个东西,总算功夫没白费。”阎罗感叹,“你打算把他怎么办?”
“本座带他回长生天。”傅云疏说。
“他是万鬼之身,你要如何向仙界解释他的来历?”阎罗问,“你瞧他这眼睛,鬼煞四溢,让修为低些的看见了能直接吓过去。
傅云疏把手覆在重离的眼睛上,微微的亮光过后,重离重新睁开眼睛时,透出了浅浅的琉璃色。
“从即日起,他便是没有原形的泛仙族。”傅云疏说。
泛仙,是一类仙族人的称号。大多仙族都是灵妖修成,或是凡人飞升,都有原形。而独有一类,集天地之灵化形为仙,没有原形,便是泛仙。
“他这么大点儿,跟没长开的少年似的,你要说他是你什么人?”阎罗笑了笑,“捡来的儿子么?”
“嗯。”傅云疏说。
“哎,我开玩笑的。”阎罗一惊,“你还真要当爹?”
傅云疏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日后随他想吧,本座无所谓。”
“给他起个名字吧,”阎罗摸着下巴,“叫什么好?”
“费什么功夫,给他本辞海自己选。”傅云疏说。
重离被他抱出十八层地狱,转瞬之间跨越凌霄万里,到了一片漫无边际的雪原。雪原上,是绵延不绝的瑶雪之樱。
有花无叶,常开不败。就如这片雪原一样无生无灭,故名长生。
风卷素雪,落在了傅云疏的身上。重离冷得瑟瑟发抖,拼命抓着他,手往他散发着热度的脖颈里伸。
傅云疏皱了皱眉,躲开他的手,把他从身上扒下来,丢进了雪地里。
重离嘴唇立刻变成了紫的,缩得更厉害了。傅云疏看了他一会儿,用披风兜着身子提溜起来,往一处宁静幽深的大泽走去。
天九正趴在边上打瞌睡,听到脚步声支起头,化作人身走了过来:“尊上。”
看到他手里提着的人时,天九诧异不已:“这是…鬼王么,为何会是这个德行?”
“拿着。”傅云疏把重离丢给她,“他的事……”
“神不会知道的。”天九低下了头。
傅云疏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光弧,天梦泽水面波涛骤起,飞旋而上,蒸起云雾缭绕。水流散去后,半空中一座云殿若隐若现。
傅云疏把重离带进殿中,放到两个仙娥怀中。仙娥抱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脸红得像着火:“尊上,这……”
傅云疏道:“先给他沐浴,换了衣裳再拎回来。”
“是。”仙娥抬着他匆匆跑了下去。
一个时辰之后,重离被抬回寝殿,傅云疏正翻着一本辞海,指了指床:“放那里。”
重离瑟缩在床头一角,抱着双膝,露出一双眼睛望着傅云疏。
傅云疏把一摞砖头似的辞海扔到他面前:“自己挑两个字作名。”
重离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傅云疏叹了口气,化出指风带着书页翻动。重离有些好奇,伸出手摸了摸辞海的书页。
“离。”手指压到了一个字上。
“尚可。”傅云疏说,“继续。”
重离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大抵是觉得有趣,手又摸到了辞海的某页。
“蛋。”傅云疏咳了一声,“你确定?”
重离没有回应,他说:“重来,至少挑个人名。”
不知道翻了多少次,重离都有些倦了,还是没挑出个能喊出口的名号,傅云疏突然觉得让他自己挑名字这个想法蠢到家了。
要不是喊着不太飘逸,在臣下面前有碍视听,他都打算接受“离蛋”这个名字了。
傅云疏在翻开的这页上挑了个最顺眼的字,重,安到了离字的前面。
重离,一个没什么意义的名字就此诞生。
重离是十五六岁少年的模样,但心智也就是如初生的婴儿。他大概用了十年时间,才摆脱了白痴的范畴。
他虽然住在长生天上,但能见到傅云疏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于傅云疏身份的认知,也仅仅是长生天上那座大房子的主人。教他说话,教他识字的,是留着小胡子一脸严肃的阎罗仙君。
直到某日,阎罗仙君说他要前往鬼界任首君之职,便辞去夫子一职,他今后的课业,皆由云疏仙尊亲自教授。
但傅云疏自那日起就一直没有出现。
他不回来,阎罗也走了,天九不爱搭理人,重离的日常就是窝在寝殿里发呆。
“阿离!”一个脑袋从寝殿外的窗户下伸了出来。
“桃叶,你干什么呢!”重离趴在窗户上。
桃叶是傅云疏弄来伺候他的侍女,她把斗篷帽子扣在头上,上面落满了雪花:“下雪了,出去玩吗?”
“雪有什么好玩的,到处都是。”重离叹了口气,“听说星月天才好玩,可惜都没见过。”
“等尊上回来你求他带你出去呀。”桃叶笑着说,“走吧,去摘樱桃。”
“哪来的樱桃?”重离问。
“每逢下雪,瑶雪之樱都会结果子,你不知道吗?”桃叶说。
“不知道。”重离抓过一件斗篷,将雪帽罩在头上,翻窗出去,一脚踩在没膝的雪中,险些歪倒。
“长生天似乎不怎么下雪。”重离把手缩起来,“今年倒是下了很多。”
“今年时令气候有所反常,听说就连星月天和断情天也寒冷异常。尊上为了这个忙得焦头烂额,都不记得多久没回长生天了。”桃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
重离笑着说:“你这么想他呀?”
“放…胡说,你才想他。”桃叶捞起一手雪砸向他。
“开个玩笑,急什么。”重离说,“上哪儿摘?”
“瑶溪,那边的果子最好。”桃叶说。
瑶溪是长生天唯一的一条河,长流不冻,像镶嵌在琉璃世界上的一条玉带。在某些传说中,瑶溪是联通神界之水的“圣河”,虽然神界究竟位于何方都是个谜,但关于这河的谣言倒是千古流传。
瑶溪两旁是绵延三里的樱林,傍水而生更繁茂些。一夜飞雪后结出一簇簇红紫色的樱桃果子,大多都掉进了雪坑里,只露出一点点颜色来。
重离弯着个腰正打算把果子刨出来,“啪”的一声不知道被何处飞来的雪球击中后脑勺,灌了一脖子雪。
桃叶在远处看着他笑,重离朝她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你当我傻么?”桃叶说。
“我不弄你,我给你看个东西。”重离指了指脚下。
“什么东西啊。”桃叶犹豫着靠近,走到他旁边,重离突然饿虎扑食把她按倒摁进了雪里。
“你是挺傻的。”重离笑着说。
“嘿。”桃叶直起腰,把手从雪地里抽出来,摊开掌心,几颗圆润的樱桃透出诱人的光泽,“尝尝。”
重离拈起一颗放在嘴里,咬破后酸汁溢满口腔:“呸!什么玩意儿这么难吃。”
“就是很难吃。”桃叶把樱桃扔了,笑得直不起腰来,“到底谁傻?”
“你……”重离气结,一甩手坐到了一株樱树下,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纷纷扬扬地下着雪花。他依稀感觉脚下的鹿皮靴子进去了雪水,冷得有点心慌。
无聊。
云殿无聊,天梦泽无聊,瑶雪之樱无聊,就连果子都酸得无聊。
长生天就是两个大写的字,无聊。
但傅云疏说在他学会好好说话之前,不许离开长生天。有关六界的文赋都快读了一千篇,他都没有机会亲自去看一眼。
重离觉得自己的话已经说得很溜了,可是傅云疏却又不回来考察一下。
忙忙忙,仙界首尊有那么忙么。
“生气啦?”桃叶弯下腰看着他。
“没。”重离刚想说话,天上忽然像闪电一般窜过去一个光球,将昏暗的天地照亮了一刹那,而后耳边响起了隆隆的风声,一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尘卷风聚集起来,夹杂着雪沫尘土骤然袭来。
刚下的积雪松软轻盈,轻易就被狂风卷起,形成一道白朦朦的雾障,什么都看不清了。
“怎么回事,哎!”重离被喂了一嘴雪,紧紧抱着树干,裸露在外的手顿时被冰寒的风吹得失去了知觉。
狂风骤降,重离被掀翻在地。而身板脆弱的桃叶,早不知道被吹到哪儿去了。
邪风渐渐褪去,他全身挂满雪珠,浸透了斗篷,贴在身上寒凉异常。
长生天的气候一直很稳定,冷而晴,他的记忆里就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小桃子,小桃叶!”重离喊,“你人呢!”
樱林本就层层叠叠视野狭窄,雪依然在下,眼前更好似蒙了一层纱似的,迷迷糊糊看不清楚。重离冷得像筛糠一般了,脚步越来越沉重。
“不会吹河里了吧?”重离赶紧往瑶溪边跑去,如果真掉河里,桃叶估计得被冻成残废。
跑了两步,重离看见樱林尽头的树下好像有个人影。他跑过去却发现不是桃叶。那人撑伞背对着他,听到脚步声,才缓缓转过身子来。
稍稍抬起伞檐,银雪长发流至胸前,生来桃花温柔的眸中古水无波。他脸色苍白,又无表情,比这纷飞的大雪还要冷上两分。
“尊上。”重离猛地挺住了脚步。
说来惭愧,虽然在傅云疏家中寄宿十年,突然看到傅云疏时还是会受惊吓。
傅云疏看了他一眼,往他跟前走了两步,没有同重离一般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的狼狈,而是轻飘飘走在雪面上,脚印都不曾留下半个。
傅云疏把伞罩在了他头上,瞬间冷风被隔绝伞外:“书读完了么就在外面疯,也不看看是什么天气。”
“不一直都是这个天气么。”重离小声说。
“回去。”傅云疏说。
“不要。”重离说。
傅云疏皱了皱眉:“你想干什么?”
“我想……”重离说了一半,眼睛忽然弯了弯,上去挽住了他的手臂,“我想尊上这么忙,一定很累,想给你按摩一下。”
傅云疏一怔,把手抽出来:“用不着,跟我回去。”
“小桃叶我还没找着呢,刚刚那阵风不知道把她吹哪儿去了。”重离四下望了望。
“她没腿么?”傅云疏拉起他的手,“走你的就是了。”
傅云疏把他拖回殿中就松开了手,正殿中书案上已堆了小山高的案牍。
“阎罗走前留了功课给你,去拿来。”傅云疏走到案前坐下。
“是。”重离赶紧回去把功课抱过来,放到了桌案上。
傅云疏正翻着案牍看,没功夫搭理他。重离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有点没怎么看明白。
他的字大概不能用盘蹙惊电这种褒义词来形容,就是乱,乱得惨绝人寰。重离不太清楚他的手下都是怎么辨认出批复的字迹的。
一个仙娥正在他手边磨墨,重离过去把墨条拿过来:“我来吧。”
他学着仙娥的样子,跪在地上在砚里一圈圈磨。傅云疏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提笔沾了沾墨,继续写字。
磨墨都是侍女的活儿,重离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自己的身份。他是傅云疏带回来的,但既不是臣子,更不是儿子,又娇生惯养没干过活儿。
要说傅云疏对他有什么另眼相看的态度,那更是不可能,傅云疏很少拿正眼看他。
当然,他很少拿正眼看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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