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渡一人

　　“这一千年，本王累了，人间，还给你们。”
　　在沉寂了近一炷香后，吟乌撇下一句话，彻底消失在雕梁玉栋的妖王宫之中。
　　或许，也该死心了，凡人口中的仁义虚伪与否，心里的功利又是否为真，对他来说已无关紧要，离开，是他有生以来做过最艰难也是最果决的选择，好在——他总还有退路。
　　妖王宫中的四人被不弱于茁冥山入口的禁术妖阵包裹，三个凡人之躯无力可使，身为妖的胡青山便成了那个唯一有可能破阵的存在。
　　左顾右盼了半晌，在确认吟乌不会去而复返后，胡青山才挥袖解了付显与玄空身上的妖力禁锢，还没等二人活动早已发僵的筋骨，他便笔直地跪在付显身前，一言不发。
　　付显抬眼望望不远处早已凉透的何苦，沉声问：“你当真是我徒儿？”
　　胡青山俯身叩首：“是，当年为获魂魄隐秘，借何八苦尸身还魂。”
　　付显倒吸一口气，踉跄着扶住额头，“所以这十七年，你一直在骗为师？”
　　“不是的，”胡青山赶忙抬头解释，“人身封存了从前所有的记忆，徒儿的确不知自己是何人，并非有意欺瞒师父。”
　　“但你的初衷便是以凡人之身行妖身不能行之事！何苦你…”付显越说越气，逐渐咬牙切齿起来，“我带你回观，教你养你，让你成为人人敬仰的大弟子，不曾打你骂你苛责于你，甚至你与你师弟做下那等龌龊之事为师都可以充耳不闻…”
　　…胡青山瞬时放大了瞳孔，原来…师父什么都知道…
　　“…我可以容忍你对十四的溺爱，也可以容忍你与他的不伦，你还是清心观的八十一代首席弟子，为师的好徒弟，但你…你居然是只妖？我们这些年四海奔走，风餐露宿，是为了什么？啊？为了捉妖啊！可我引以为傲的大弟子，居然就是妖…”付显的呼吸混乱至极，整个人都微微发着颤，“十七年呐，含辛茹苦教养了一只妖，你要我如何面对掌门师叔？如何面对众师兄弟和师侄？百年后又如何面对师父？”
　　一旁的玄空早已站在远处，听着付显的话不由地叹了口气。
　　师徒二人之间凝重的氛围让白枫也不敢靠近，只是带着些许哭腔小声劝慰，“师父，你，你别生气，师兄他，他不是故意的…”
　　胡青山再度俯身叩首，“何苦的命是师父救的，胡青山的命便也是师父的，如今是徒弟将师父置于如此为难的境地，无可辩驳，听凭师父处置。只求师父一件事，”胡青山抬头望向白枫，“白枫前世丢了一魂一魄，我试过很多方法都无法将它与白枫的魂魄相融，我本是为此事而来，万望师父成全。”
　　付显闭上眼睛长呼一口气，“枫儿是我徒弟，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至于你…”
　　胡青山低下头，“待我为大家破了此间妖阵，师父便动手吧。”
　　付显以尖锐又凌厉，痛心又悔恨的复杂目光，注视着胡青山布施妖法，寻找妖阵的破绽，全力破除妖阵，眼神中缓缓爬上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忍，十七年师徒之情，大抵也不是那么轻易可以一刀两断的。
　　当胡青山嘴角挂着被妖阵反噬所伤的鲜血，又一次跪在付显身前时，付显终究还是并起双指，没等他下定决心默念出最毒最绝的灭妖咒，白枫已经哭着扑倒在他脚下。
　　“师父，他是大师兄啊，不管是伤了他还是杀了他，师父不会心痛吗？”白枫泪眼模糊地阻止着付显。
　　“枫儿，你让开！他是妖啊，不是你大师兄！”
　　“他就是大师兄！就算他是妖，也从来没有害过人啊！”
　　“那是因为他挂了人皮，忘了自己是妖，从前未曾作恶，不代表他日后不会，妖毕竟是妖，我道门不能出妖徒，枫儿，你让开！莫要阻碍为师清理门户！”
　　胡青山看着为自己声泪俱下向师父求情的白枫，轻声道：“白枫，放手吧，好好跟着师父，我死后，他会帮你重聚魂魄的。”
　　“我不要！”白枫抱付显更紧了，“师父若是非要师兄死才能消气，那便杀了枫儿泄愤吧，反正枫儿也没有家了，原本就是要跟着师兄，如果师兄不在，枫儿也就不在了。”
　　付显疑惑地看着他，缓缓放下准备施法的手，“枫儿此言，当真？”
　　白枫抬眼仰视着付显，坚定道：“当真。”
　　“连你…”付显难以置信，“也要叛离师门？”
　　“不是的师父…我…师父…我只是…”白枫有限的表达能力远不足以说清内心纠结成一团的混乱思绪，他只是语无伦次地反复说着“求师父放过师兄”，“枫儿不想离开师父，也不想师兄死”这些毫无鲜明立场的浆糊话。
　　付显气急而笑，瞬间施法将不会还手的胡青山与来不及反应的白枫二人的道家发髻削去，漠然缓缓走向玉榻，看着冰冷的何苦，道：“我的大徒弟已经死了，尔等不配做我道门弟子，白枫日后也不可以道门弟子自居。而今，师徒情分已断，好自为之。”
　　随后扛起何苦的尸身意欲离去。
　　在付显出门前，白枫哭着喊了一声“师父”，让他停了脚步。
　　身后的白枫远远跪下，“是枫儿不肖，就请师父最后再受枫儿三拜，来生枫儿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师恩。”
　　付显并未回首，在响亮的三声叩首后，他眼角的褶皱似乎比从前更显沧桑，虽极力克制却还是在眸中盈了泪水，踏着决然的步子离开了妖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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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枫伏在地面上，茫然又哀伤的情绪让他久久不能起身。
　　“后悔吗？”胡青山在白枫身边蹲下，“我是被逐，你是叛出，但大概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其实你大可不必为我如此，毕竟我是妖不假，人妖有别…”
　　“三个问题，”白枫缓缓起身，叩首换为跪坐之姿，神色虽有些疲乏，但还算冷静，显然是经过了有效的自我调整，“害死十四师兄的妖是谁？”
　　胡青山黯然低下眉眼，沉声答：“萝芝。”
　　“骗我们入秋狸居的妖是谁？”
　　“沫鱼。”
　　白枫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白桦，是…”
　　“是被圭石所骗，喝下了离魂水。”
　　白枫终于略显宽慰地松了口气，抬手为胡青山擦去嘴角的血迹，随后一头撞进他怀里，似笑似哭地喃喃道：“只要你是我师兄，不管你是人是妖，永不后悔。”
　　胡青山轻抚着白桦的脑袋，却并没有如白枫一般如释重负，迄今为止，他仍旧不知如何将白枫与柒玖的魂魄重新聚合，似乎过去为人的十七年对于他原本的使命没有丝毫助益。
　　在他一筹莫展，倍感无助之下，环顾四周，才发觉一场道家清理门户的动荡之后，玄空还留在那个昏暗的角落里，比茶楼里的看客还要安静。
　　“玄空大师，您还没离开？”胡青山问。
　　见他注意到自己，玄空上前颔首示意，“贫僧在等何…胡施主。”
　　“刚好，在下也有事请教大师，”胡青山说着扶起白枫，伸手指向一旁的玉桌，“我们坐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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