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思量

　　楼落时紧捏住折子一角，端老将军在奏折里对檀远铭受伤一事只字未提。

　　“不对啊，为何？”江朝林眯缝着眼睛，脑中蓦然闪出一个念想，立马转了话题，“此事既然端老将军特地给马知行写了信，那便由着他牵头去处理。”

　　楼落时眼神怔怔，江朝林方才冒出的想法她也早已察觉，只是明明是不相干了，为何还要这般呢。眸子垂下，她又想起了风雪夜里的奔袭，和昏黄灯光中的闲谈。

　　“丫头，这军衣一案你也别过多掺和。”江朝林从塌上起来，两手撑着，坐在塌沿，“西北那处的事，也别去提。”他望着楼落时失魂样，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也好奇，这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让那小子三年都未回昭京城。可他终是按下好奇，这痴儿怨女的事，谁又说得清道得明呢。

　　天边又压了一层黑，狂风大卷，秋日傍晚的空气中氲着腥湿的气息。楼落时将卧房的窗户推开，今日从天华阁回来后，她就觉得脑袋昏胀胀的，晚膳也没心思用，便在软榻上躺着歇息下了。

　　她睁着眼，看那黑云滚滚，看那庭院里的树被吹得左右歪斜，忽然觉得颊上痒痒的，像是有人伸出手掌，那五个手指头在她面上如游丝般轻柔抚过，若即若离，好像下一秒便要抽身而退。

　　她一动也不敢动，忽然抬手捉住了那游走的大掌，猛然转身，却只看见一个穿着铠甲的人，他的脸模糊极了，可楼落时晓得他是谁，她紧紧抓住那只手掌，不让他抽走。

　　檀远铭望着她，只笑了一下，又伸出另一只手，俯下身子，拇指在她脸上细细摩挲。楼落时看他张着嘴，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别走，檀远铭，你别走。”楼落时仰望着他，茫然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教她愈发慌乱，她两只手顺着那只手掌往上缠着，似藤曼般绕住了檀远铭的胳膊，两眼挂着泪，“你回来，好不好？”

　　檀远铭用指腹抹去了她颊上的泪，可她的泪是抹不去的，脸上一片湿漉漉。她轻轻摇头，鼻尖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她猛然将檀远铭的手移了下来，低头看见他手掌是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再抬头看檀远铭，只看得那张脸被血糊住了，极其恐怖。

　　“你，檀远铭，”楼落时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她直起身子，往前凑，要瞧清他的模样，要去抱住他，可却被他捉住肩膀，猛地一推，狠狠往后栽去。

　　“大人，大人。”宁儿轻轻推着她，楼落时睁开眼，软榻的围帐被风吹散了，在空中扬起又落下，轻轻扫过楼落时面庞。

　　“梦见什么了，枕头都浸湿了。”宁儿将绣枕拿到一旁，又把吹散的围帐拢好了。

　　楼落时脸上提不起神色，泪水还浸在眼里，她看着窗外淅沥沥落着的一场秋雨，此时雨势已转小，雨丝连成线，绵绵的。

　　一场秋梦凉，不是相思，却是相思。

　　*

　　马知行端正坐在官帽椅上，屋里金炉里燃着檀香，张延庆面色沉沉，郑稀一案，他晓得是马知行在暗中推动，短短数日，他老丈人便被抄了家底发配岭阴。

　　“这事，张大人怕是误会了，马某已是尽力。”马知行说。

　　“马大人当真是无半分退让？”近日，张延庆为着郑稀一事已是焦头烂额，马知行的态度更让他隐隐生出些不安与心烦意乱，今日他特来寻马知行，便做好了同他撕破脸皮的准备。

　　“退让？张大人难道不该庆幸这火没烧到自己身上吗？”马知行含笑温和说，虽然鬓间已星星白，可仍不掩他年少时风华。

　　马知行愈是这般沉稳和煦模样，张延庆心中愈发燥怒，在马知行面前，他有种深深的自卑，那是门第出身给他带来的，虽然如今朝堂上他二人已是比肩，可他晓得，他和马知行，中间隔着一道他永远也无法逾越的沟壑。

　　“马大人真以为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张延庆冷笑一声，“当年那事，大人也脱不了干系。”

　　“张大人想来是糊涂了，当年事，同马某确实无半分干系。”马知行微微笑着，看着张延庆那张愠怒的脸，说，“张大人莫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若真要翻旧案，张大人才是那大逆不道不忠不义之人，马某就算有心，也是救不了你的。”

　　张延庆被马知行这话敲打得心间一震，被怒气冲昏的头脑也清醒半分，他脸上神色略微缓和，语气也柔了些：“方才是下官唐突了，当前局势，还请马大人指点一二。”虽然与马知行同为尚书，可在马知行面前，有求于他，他还是以下官谦称。

　　马知行未答话，只是将一盏菊花茶推到他面前，说：“秋日燥，去火。”

　　张延庆饮了一口，马知行才慢悠悠说道：“眼下，张大人该思量的是如何自保。郑稀那案，惩处便惩处了。这些年来，张大人做了什么事，还留了些什么把柄，该清理的都清理了。莫让人顺藤摸瓜，拿捏住了。”

　　张延庆心中一紧，这些年来，马知行虽然看似无为，却对自己的举动了如指掌间。

　　“张大人，马某劝你一句，该收敛些了。端老将军这心思，你不是瞧不明白他在为谁出头。”马知行说。

　　张延庆沉叹一口气，道：“这端定礼，先帝在位时，也不见他表态。如今，小皇帝即位，他倒是出来折腾了。”

　　马知行瞥了张延庆一眼，饶有深意，道：“这便是他的聪明之处。”

　　张延庆似乎没意识道马知行话里别有所指，兀自说：“真不晓得檀远铭那小子怎么就入了他的眼。”

　　送了张延庆，已是深夜。风吹得堂前灯笼晃悠，地上竹影婆娑。丫鬟将马知行膝上放的小毛毯收起，马知行起身往后院走去。

　　经过马依云闺房时，听得里头传来一阵猛烈咳嗽，她咳得厉害，在马知行身边侍奉的丫鬟听了，心都揪了起来。马知行脚步却未停，只往自己卧房走去。

　　*
　　西北天高地旷，檀远铭躺在草垛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望着那繁星点缀的天，心不在焉。

　　“你小子不回屋里好好待着，在这发什么呆。”历关不知何时走来，也在他身边躺下，顺手将他嘴里的狗尾巴草抢了，往旁边一扔。

　　“做什么呢？”檀远铭推了历关一把。

　　历关望着他嘿嘿一笑，黝黑的脸上褶子四起，低低问了句：“思春呢？”

　　檀远铭这小子白了他一眼，翻了个身，不回他。

　　“来，同历叔叔说说，三年不回昭京是为何？”历关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檀远铭拍掉了他的手，说：“这小老头胡说些什么。”

　　历关哈哈一笑，枕着脑袋，仰面看着天，暗天上卷着几抹薄云，像轻飘飘的羽毛。

　　“昭京城里传来的信看了么？”

　　“嗯。”檀远铭带着气，短促应了声。

　　“听端将军说，你小子没让他在呈给内阁处的折子提西北的事。”历关停顿片刻，明知故问，“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呢？”

　　“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檀远铭咕哝一句。

　　“嘿呦，你这小子，今日点了火药桶？”历关提膝往他屁股上轻轻一撞。

　　檀远铭往外挪了几寸，只道：“喝大了，就别到我这处撒酒疯。”

　　历关咧着嘴笑，今夜，那悬在心中几年的困惑终于落地，他是高兴得不得了。
　　早先，檀远铭这几年都未回昭京城就让他心中觉着有些蹊跷，他三番两次拐着弯向这小子套话，也没套出半句。逮着历英那小子问，那小子是捂着嘴死活也不肯开口。

　　前些日子，他又听说檀远铭要端将军在给内阁呈折子时避开西北事情，心中更困疑。于是，今夜便捉住了时杰，几杯酒将他灌倒，时杰这小子平日性子闷，喝醉了酒却是个话痨子，一箩筐什么秘密都倒出来了。莫说昭京城里发生的事了，就连他私房钱藏哪处都要说出来，历关在关键时候赶忙打住他，唤外头士兵将这喋喋不休的醉鬼拖了回去。

　　后来他独自一人坐在屋里，将那些事细细一琢磨，觉得时杰这小子的结论不靠谱。檀远铭哪是在利用，分明是玩脱栽跟头了，将一颗心狠狠栽到那个姓楼的小丫头身上了。

　　他越想越觉得有趣，又伸手要往檀远铭胸膛上摸：“我看看，这颗心是不是落在昭京城里了。”

　　檀远铭听得他这话，翻身从草堆上跳下来，黑脸道：“让蒋姨来收拾你。”

　　历关嘿嘿笑着也跳了下来，一掌搭在他肩上，不让他走：“你蒋姨怎么会收拾我，她要知道你看上了个姑娘，高兴还来不及呢。”

　　檀远铭一手握住他胳膊，历关又出手挡开，不知怎的，两人就打起来了。

　　“你小子三年不回昭京，是一颗心教人给伤着了吧。”历关用手肘架住檀远铭劈下来的一掌，有些吃力道。他听时杰说，临行前那一天，檀远铭彻夜未归，归来后阴沉着脸心情也极差。

　　“关你什么事。”檀远铭收拢拳，寻着空隙，要去打历关。

　　“怎么不关我的事了，告诉历叔，历叔是过来人了，好歹给你传授点经验。”历关嬉皮笑脸说，明明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如顽童般。

　　檀远铭不知为何，突然转了调，笑问：“你有什么经验？”

　　“我怎么没经验了。”他喘了口气，两人还在打斗，“你小子本事又长进了不少啊。”

　　“那是自然，”檀远铭有些得意，继续追问，“说经验啊，历叔。”

　　“当年你蒋姨那般火爆性子，都教我给哄下了，你说，”历关打住了，他晓得这小子藏了一肚子坏水，是在给他下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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