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们很合适

　　“所以秦恣意还没到你那儿？”
　　“没。你说他怎么了？”
　　“大中午的顶着他最讨厌的柳絮急匆匆跑出门去了，问他去哪他都不说，特别神秘，我还以为他迫不及待跑过去看你了。”柳温文对着空气挥了两下手，语气从无奈转为柔和，他喝了口咖啡，含笑继续说：“算了，不说他了。你怎么样，开始紧张了吗？”
　　“嗯，不过现在好一点了。”
　　“要不要我把‘周汲蕴的翻车合集’发给你轻松一下？破音、忘词、衣服纽扣爆开砸观众脑门儿、被话筒线绊倒、上台平地摔……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
　　“喂……这种东西网上都找得到，你特地存下来干嘛？你好无聊。”汲蕴的声音从柳温文不远处飘到电话这端，语气颇为残念。
　　不过即使柳某人要把别人的快乐建立在他的尴尬事故之上，软到几乎没有脾气的周汲蕴也没有生柳温文的气，他十分精准地抓错了缺德发小话里的重点——网上随处可见他丢人的证据没关系，柳温文私存下来才是有问题！
　　梁客行顺着柳温文的话脑补了周汲蕴的“高光时刻”，又顺着汲蕴的脱线思维跑回打打闹闹的宿舍，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被踩到了笑点，放声大笑起来。
　　周汲蕴，不愧是你！
　　梁客行一边想着他一边狂笑不止，坐他旁边安定插花的空琴来忍不住侧目，眼神里满满都是：要我救救你吗？
　　梁客行接收到眼神，直接背过身，语气极其愉快地对电话那端说：“谢谢，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晚点剧场见。”
　　“好。”
　　“超——级——期——待——！客行哥加油！！！”
　　挂电话之前，周汲蕴还在扯着嗓子给他加油鼓劲，直到他按下挂断键，那股子热血的嘶吼还萦绕在梁客行的脑子里。

　　以前很多人觉得周汲蕴“硬壳软糖rapper”的名号是为了做“人设”特地弄出来的假反差萌，是不怀好意的商业营销，因此对他充满了反感。
　　那些人想当然地散发着恶意的偏见，他们从周汲蕴的外貌和他写的歌出发，认为他表里如一是个叛逆、反抗、充满攻击性的恶人。有过分者甚至扫射粉丝，直接说出：“喜欢周汲蕴的本质都是太妹流氓，没人看见就搞搞霸凌，有人来看就装装无辜，茶香四溢不说，等真出了事儿还可以用keep real，人心不坏来洗白”这样浅薄而粗鲁的话来攻击他和喜欢他的群体。
　　这些言论自周汲蕴出道就存在，但他从来没有对这样的恶意做过任何回应。
　　新创没收了他的独立账号并要求他发言之前先考虑B612这个团体的形象是一个原因，还有一点来自他本人，周汲蕴不懂怎么用苍白的语言向预设了立场的人解释，其实他不是多么坏的坏人，至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欺负人的坏事。
　　可惜，带有偏见的立场不可能因为一个人清白屹立就简单倒戈，否则“百口莫辩”这样无助又让人失望的成语也不会流传至今。
　　三年前，也就是B612出道一年左右，新创总部持续出现状况，蝇营狗苟各色违规交易一个接一个浮出水面，策划、宣传部门青黄不接，公关被总部爆发式增长的丑闻淹没，左压一个职场霸凌右压一个性骚扰，根本无暇其他。
　　个别竞争心点错路子的娱乐公司见新创这狼狈样，忍不住上来落井下石了一把。得罪不了背后有人随时可能反击的某些高层，扯一下还没站稳脚跟很有可能昙花一现的艺人后腿不是什么大问题。
　　于是，有关周汲蕴人品的质疑几乎一夜之间疯长出来。
　　那时候他们势头正好，对赌成功，夺回了团队的自主权，正松口气准备重整团队资源和第一次回归专辑，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忽然被卷进了波云诡谲的公司内斗和对手公司的恶意之中。
　　新创以前就不太在乎那些乱七八糟的言论，自身难保之时更不会费心处理“小事”，即使他们深切地知道这些欲加之罪叠加到某种程度会毁掉一个人。可新创公关仍然做出了选择。他们放弃正确的舆论引导，转而利用粉丝对偶像的喜爱，将水池搅浑，放大各处言论的不合理之处，议题从“周汲蕴是否具有偶像资格”到更加公共且宏大的“偶像资质”无所不包，吵架的和劝架的，说理的和不讲理的，都将此当成了“圣战”现场。
　　这件事由粉黑大战发酵，接着更多非粉丝加入讨论战场，最终，爆发成了一场分不清队友和对手的大混战。新创这把火拱得太过成功，几乎直直地烧到了天边，不管是路人还是粉丝都被这团绚烂夺目的幕前火吸引了注意。总部因此得以喘息，快速地执行了一笔不菲交易——删帖封口、混淆视听、重塑形象——把那些幕后丑闻快速且无声地压了下去。
　　从某种程度上说，互联网失去一次记忆要付出的代价并不高昂。
　　新创一直很明白“人言可畏”这把利刃的使用方式，他们发挥了它最大的效用，完成了一次对他们而言舍小保大的完美操作。最终受伤的人很少，可以为新创发展做出最大贡献的人都被留了下来。
　　渺小如脆弱鸡蛋的周汲蕴眼睁睁看着有关他的话题度爆炸式增长，各式绯闻不断轰炸他的精神，不实消息和霸凌式的诋毁甚嚣尘上，堪比雪崩。讽刺的是，被埋在雪堆之下的周汲蕴并不被允许出声为自己辩白。
　　即使周汲蕴知道人人都会经历自己的黑暗时刻，但那种喘不过气的委屈和感觉体温逐渐从身体里流失出去的痛苦，还是让他好好喝了一壶。
　　不过，就算在被无妄之灾吞没的糟糕情况下，就算喜欢周汲蕴就会贴上“叛逆、反抗、不正确”的标签，变成一件极其辛苦的事情，他的粉丝和队友也没有轻易妥协。
　　竹马柳温文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每天岁月静好，对网友连坐式辱骂视若无睹，社交账号几乎变成团队的代名词，每天都在更新队友尤其周汲蕴相关的动态；老大梁客行不太擅长在社交媒体上营业，但人气高，个人通告多，他总在活动或者节目里以轻松愉快的语气提起和周汲蕴发生的趣事，眉眼之间有一种不着边际的温柔；就连常年挂在“失踪人口”一栏的小队长秦恣意也破天荒开始使用即时动态，发一些只有他才有的录音室物料，亲自打破人设偏见，加厚成员性格，以此鼓励所有人相信：世界很大，人很复杂，我看见了不同的周汲蕴，希望你也是。
　　被爱浇灌的周汲蕴恢复得很快，也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成长。
　　当年那些攻击周汲蕴，说他“装”的人不知道现在人生是否还充满恨意和无能的怨气，但对现在的周汲蕴来说，那些已经全然不重要了。
　　他只知道，人一旦踏入了丰饶的土地，必定会受到各种干扰和诱惑，唯有走在自己的路上继续开垦才是正途之所在。
　　而且他周汲蕴顶天立地，以Rush.Z的名义从地下rapper转到光鲜亮丽的职业偶像，真挚对待所有表演和通告，团内搭成员适配度和谐，唱跳不顶尖但从没掉过链子，团外个人出曲子能在排行榜上拥有姓名，还是各大音乐节拟邀固定crew。他敢把粉丝给的“硬壳软糖rapper”名号带到任何地方，自我介绍时从来都是底气十足地往外说。
　　——这些才是周汲蕴坚持下来的意义。

　　由于跑出门的时候太过鸡血，秦恣意在和宁区和东巷区之间来回辗转，从家到工作室再到家边上的花店，就算一番折腾，抵达野火剧院的时间还是比他计划中早了将近一个小时。
　　秦恣意手里抱着茉莉盆栽，全副武装杵在剧院门口的样子引起了保安室大叔的侧目。
　　没等保安大叔开口，秦恣意摘下帽子和眼镜，主动自报家门：“我是秦恣意啦，孙师傅。”
　　“来这么早？”
　　孙师傅听秦恣意独特的声线就知道人如假包换，但出于责任，还是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人，确认无误才把他放了进来。
　　秦恣意也知道自己来的过分早了，有点尴尬，只能下意识挠挠后脑勺，囫囵点头承认：“是太早了。”
　　“行了行了，你进去自己找个地方等吧！”孙师傅没追问，指指被花篮堆满的长道说：“走到花的尽头，他们整个剧组都在那里。”
　　孙师傅平实的话不经意之间将野火剧院描述得非常浪漫，秦恣意忍不住联想：花的尽头有造梦的人，花的尽头有他追寻的如梦如幻月，花的尽头什么都有。
　　只是此时还没到摘下面纱的时间。
　　秦恣意抬手看了眼表，大概估算了下，剧组应该在做最后一次走位排练。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发了条信息给梁客行，接着慢慢悠悠戴上帽子和眼镜，开始沿着花路三步一停地读花篮上的贺纸。
　　虽说柳温文提了很多次“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但秦恣意对此实在不感冒，他到现在都没有理清楚惟星传媒和音娱经纪对外纵横交错的关系。他们究竟和哪一派系亲近？善用什么团队？又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对手？每每柳温文在饭桌上向大家汇报这些消息，秦恣意都统统左耳进右耳出，一点儿有用的没留下。
　　可如今，野火剧院《复调》开演这阵仗，让秦恣意有了实感，他意识到自己没办法再闭眼不闻窗外事。无论是与顶级艺人一同出演大热综艺带来的粉丝效应，还是CELLO工作室里让人羡慕不已的各音色采样资源，都预示着他们四个已经入局，有些事不了解不行。
　　秦恣意不想让柳温文知道自己从不听他说话，也不想找那些枯燥无聊的企业年报来读，更不想在舆论中猜测那些真伪难辨是非皆为五五开的诡异红黑榜。他把视线放到野火剧院这一条长而绚烂的花篮贺词上，巧了，这不就是从天而降的最简单的入门教材吗？
　　惟星主导的这个剧院重建项目小众得恰到好处，既算不上必须作秀前来祝贺的大项目，也不是毫无水花纯情怀的玩票，至少处在惟星&音娱合作圈内的人都明白野火剧院和《复调》的意义。秦恣意正好也不需要知道太多，他对自己在团的定位非常清晰，虽然他是队长，但在这个团队里并不占据主导谈判桌的角色，所以只要简单了解些人情世故，以保证自己未来不要语出惊人踩到雷就可以。
　　抱着这样轻松的心态，秦恣意开始读起贺词，花篮明显经过分类，前排都与音娱经纪有关，看落款很多是做演出和活动策划的公司。
　　秦恣意曾经很熟悉音娱经纪（Music&Fun），他们的创始人连音和新创娱乐的创始人杨蒙是多年好友，两人先后在燕城创办了音娱经纪和新创娱乐，又联合在海外投资了练习生培训项目，时常互通有无。两家娱乐公司友好竞争，相互帮衬，一时之间也算业内佳话，但随着两方理念中的不同，发展道路也逐渐相悖。
　　五年前音娱经纪因寻求新发展前景将总部从燕城转移至江城，新创娱乐内部在那时开始分裂，以赵屹、刘成为主的内容派在杨蒙默许的情况下率先提出拓展投资项目的计划，结果次次被只知道攥紧手中钞票的保守派大股东驳回，杨蒙逐步被架空，赵屹一气之下甩掉手里所有的股权，带人出走，而更爱好和平而不是抗争的刘成则默默远离战场，将工作室搬到了江城。
　　后来的故事不必多说，在劣币逐良的环境里，总有人要为高层的固执付出代价。新创这几年逐步落寞，仅靠在燕城的老业务苟延残喘，不知何时才能找到新的突破口再次出头。
　　积极探索的音娱经纪与新创同源不同命。
　　他们多年赖以生存的拿手好戏高度概括下来就公司名里那两项：发行制作音乐和孵化输出艺人，偶尔音娱也会和其他公司合作出品一些节目，比如目前仍广受好评的打歌节目《流行音乐站台PMS》。
　　搬到江城来寻觅新道路的音娱气运出奇，累积丰富的实操经验加上几年前引入大股东横舟集团的资金，使音娱更有底气，在尝试新项目上越发敢想。他们开始频繁涉及线下演出项目的铺广，从地下乐队的小型公演场到整个圈子狂欢的大型音乐节，从单口喜剧到群口短剧，无论类型如何跨界，音娱皆能积极尝试，且执行实力意料之中，十分到位。音娱出品的live项目完成度都很不错，甚至圈内圈外都拓展出了品牌口碑，连汲蕴和温文都在去年夏末被邀请去音娱的场子演出过。
　　秦恣意边回忆边慢慢往前挪，很快走到了与惟星传媒有关的部分。
　　惟星传媒（High Hanging Stars）是横舟集团一手创建的“亲世代”，从成立到被人们熟知不过十三年，属于不容小觑的新锐力量。他们起始以影视发行和出品投资为主，又在流媒体抬头的风口抓住了机会，天使投资了几乎所有的流媒平台。
　　他们未雨绸缪的前瞻策略为后来自制的综艺、剧集打下了非常坚实的基础。惟星在大力发展流媒期间招兵买马，组建自己的项目组，他们不计试错成本地探索着项目创作模式，直至最后时机成熟，惟星已经可以凭借富裕的积累厚积薄发，安安心心赚得盆满钵满。甚至因为口碑收益出挑，连占据流行主导的流量们都为他们出品的节目折服，争相前来邀约。
　　也是惟星传媒运气足够好，背靠大厦的同时一路以来又不断受人提携，几乎算得上“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典型。
　　不过魄力这东西他们的确也有，顶着压力尝试突破需要勇气并非所有公司都可以做到，惟星不仅没有浪费那份勇气中的期待，而且他们的能力足够包容，没让人等待太久。
　　因为成立时间短，惟星传媒这部分更像是横舟集团合作商名单，官方话术冗长又无聊，连花束的造型看上去都差不太多。意识到这点后，秦恣意加快了脚步，走马观花似的速速过掉了这段。
　　只是在视线全然交给“越徽”和“赵屹”这两个名字之前，秦恣意看到了扎眼的四个字——竞成文娱。老牌艺文公司，纸媒辉煌时期的“霸主”之一，随着时代起起伏伏的进程曾落寞过一阵子，后来积极自救转型，目前正处于春风得意的上坡路上。
　　秦恣意抱小盆栽的手紧了紧，五官十分不爽地皱到一起，显然对新东家和“竞成文娱”有关联这件事非常不喜。究其原因不是什么大仇，只是竞成过去那些“舞文弄墨”的老手艺曾经让周汲蕴栽得很惨，虽然他们的文字游戏没有对人造成物理性伤害，但他直觉就是不喜欢这个公司。
　　之前新创的出道选拔结束淘汰了年纪较大的一批练习生，不少秦恣意以前的同僚都去了竞成文娱，其中包括和他当了一年半队友，同在A组的阿翘。竞成在B612出道半年后推出了以阿翘为首的七人男团7ever，在秦恣意眼里，除了阿翘差强人意，其他人无论是舞蹈还是歌唱实力都不值得细看。
　　当时他看完出道舞台就迫不及待和梁客行吐槽：“如果竞成只是需要长得漂亮的人来吸引视线投机取巧，多发展模特就好了啊，为什么一定要做男团？好好的编舞跳得像伤后复健的广播操，唱……算了，反正也没开麦，口水歌更没什么好说的。真是太无语了，阿翘怎么受得了和这些人为伍？”
　　梁客行当时回他什么来着……？
　　哦，想起来了。
　　梁客行说：“你预设了立场去看他们表演当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多给他们一些时间，唱歌跳舞这些事总是要一点一点来才能看到进步啊。退一步说，至少阿翘那么奋进的人是不会让你失望的，所以把希望交给他吧。”
　　“梁客行，你是不是从不会和人生气？”
　　秦恣意对梁客行无差别做好人这件事一直很无语。
　　毕竟7ever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他们的竞争对手，秦恣意私下带点立场评价他们是人之常情，结果却反被梁客行“说教”，他多少有点不爽。
　　梁客行没做过多的解释，只是笑容淡淡地说：“只是觉得百花齐放的环境会更加美好。”
　　嗯，这就是秦恣意喜欢的人，梁客行就是这样一个人。
　　秦恣意读字的时候身体难免前倾，但练舞的人对主体和外界环境的把握有度，他始终笔直地走在花路的正中央，颇有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拘谨。唯一能靠近秦恣意的春色是他怀里的茉莉盆栽，经历了一个冬天沉眠的茉莉呈现出一种复苏没多久的新芽形态，仅有几根绿叶随风飘零，柔弱得像一吹即化的蒲公英。
　　兜里的手机轻轻震了一下，梁客行的回信送达。
　　[春风楼见吧，要不要吃三明治？我拿一份给你。]
　　秦恣意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嘴唇抿成一条线，他想起自己将要去做的事情就忍不住雀跃，甚至有种耳根的热已经逐渐蔓延到脸颊的预感。谢天谢地，他今天有带帽子和口罩。
　　刚辗转两个区才存到手机里的demo上似乎有股滚滚热浪川流不息，时刻敲打秦恣意的神经。
　　秦恣意回了一个：好。
　　接着他情不自禁踮了踮后脚跟。
　　江城的春风保持着它正常水准的温柔，沿着秦恣意的帽檐吹散他逐渐不理智的狂热。秦恣意快速眨了眨眼恢复神智，他抬头看天，湛蓝的天色一览无余，春光明媚和煦，如梦如画。
　　如果没有恼人的柳絮，这绝对是个完美的日子，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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