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之路

作者: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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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芯



      's wick (灯芯)
      ——继续讲小艾希莉·弗里曼的故事

      ·

      再去看望母亲时,来自夫人的项链让她多看了我一眼。除此之外,她跟十几年前几乎没有区别,仍是仿佛置身于万物之外,鬼魂一样飘游在尼恩斐之中,唯一在意仅有那些她几年来反反复复坐着的拼贴画,关于往昔,里面总有一对面目模糊的男人和女人。

      母亲不断摄影,不断毁灭它们。

      这一年来,她重复这一循环的速度越来越慢,大约是肩部和眼部的残疾让处理相片变得艰难。

      “我帮你。”我想接过剪刀,可她眯起唯一的那只好眼睛望着我,手忽然鹰爪般抓着我的吊坠往下扯。我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弯曲了脖子。
      母亲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下一刻她猝然松手。剪刀掉在地上。

      “母亲,您说了什么?”

      她不理会我了,几日后却一反常态等在黑暗的长廊里,只为忽然交给我一只信封。

      “这是?”

      她不语,我自己回到了房间灯火下,将信封翻过来看。那一眼简直将我烫了一下,我失手将它掉在了书桌上。信封上笔迹凌乱含糊,可以胡乱看出是个伦敦的地址,收信人是……艾默生·汤普森!

      我的心怦怦直跳,本想不露痕迹地将信封打开,但母亲用足了胶水,粘得很死,我只得拿小刀开信封。

      里面是便签一样简短的几行字:
      【我另一只眼睛也看不清东西了,得找个法子再从学校溜出去。替我找个医生好吗?不想让尼恩斐的人知道。——丽达】

      这下我才是真犯了难。

      母亲说她视力有损,我毫不怀疑此事的真实,这也许能够结实为何她做摄影的时间越来越少,闭目的时间却越来越多。可是写张便签神神秘秘给个过世多年的人,母亲究竟在指望什么呢?

      我心里清楚,信到了我手里,最合适的法子是我自己私下联系一位医生、领她去瞧瞧。
      可有些悲伤的事实在此时此刻才愈发明显,那就是我从没出过尼恩斐,我跟她一样不知道这些事情得怎么操办。

      必须找个帮手,但看她的原文原句:
      【不想让尼恩斐的人知道。】

      我摘了耳环项链,再读一遍信确认。

      不错,母亲提到了学校。
      她原来曾是个女学生吗?

      写这几句的时候,她是否以为自己身处在另一时空,作为一个未婚小姐受到学校约束,这才写信给彼时仍然年轻在世的我父亲求助?那时他们已在恋爱了吗,冒着重重阻碍期盼着结合?不,现在不是探究这些事的时候。

      关键是在那时候,这宅子里有谁还不是“尼恩斐的人”?

      一个名字顿时浮现在我心头。

      我匆匆忙忙出去敲夫人的房门,给她看了这信。
      暗淡灯光底下,夫人攥着信边,表情晦暗不清。

      “没事,我来安排。”她将信还给我,抬头时露出一贯忧郁的面容:“好姑娘,快去睡吧。”

      没过几日,一辆马车等在门后。没有女佣,只有我搀扶着母亲,悄悄抵达了一处小屋。路上我总忍不住往车外边看,尼恩斐外的世界显得陌生、庞大而恐怖。一旦有人看来,我就赶快遮住面颊,我怕人家看见我的脸后的刹那讶异。
      期间有那么一阵儿,我怕母亲见不着收信人后又疯病发作,可她问也没问,这一趟堪称顺利。

      直到问诊结束,我询问情况时,那医师朝我摇头:“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先生?她会完全失明吗?”

      医生比了个数字。

      “最短三个月内。”
      “最长呢?”

      他没能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回程路上我忧心忡忡。母亲还是老样子,阖着双目,身体伴随马车的行驶微微晃动,我以为她没有听见医生的话,然而车子拐进尼恩斐所在的大道,母亲突然沙哑地说:
      “你得保密。”
      “什么?”
      “谁都不能说。”母亲紧紧闭着眼睛:“尼恩斐家里的人都不能——说——”

      “到了!”车夫道。

      我赶快又扶着她下去,免得动静太大,被“尼恩斐家里的人”察觉。

      好在夫人料理了一切,一路上没有任何人对我们的行踪表示质疑,她本人则等在一处侧门。我朝她问了好,正欲赶快带母亲上楼回去,却听见弗里曼夫人在后面轻飘飘叫道:“莉莲。”

      我停下了,回过头。

      母亲也停下了,但没回头,我眼看着夫人两手紧紧绞着一块手帕,慢慢地朝我们走来,眼珠却定在母亲脸上。弗里曼夫人伸出手,她纤细、苍白、皮肤略微松弛的手指并拢在一起,爱怜地抚摸上母亲枯瘦的脸颊。

      这动作真大胆,我一时间挺害怕母亲会受到什么刺激,继而动手打她。

      可母亲一动不动,沙哑的声音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替你们操持啊,毕竟信没送到。”弗里曼夫人温柔地说:“这回可不是艾默生安排的,别怪那女孩。亲爱的,他死了。”

      那话语里有股陌生的冷意。我慌乱插话:“夫人……”

      “往前看看吧。”弗里曼夫人将手放了下来,声音愈发哀伤:“让十几年前就被埋葬了的人安息吧。”

      后来我经常想,倘若她当时知道母亲即将完全失明的事,也许不会把话说得这么残酷。可母亲的反应更加令人困惑不解。她被我扶着,近乎面无表情地听完夫人的话,忽地抬起那只变形肩膀下细得病态的手,贴在夫人之前抚摸过的位置,仿佛要抚摸夫人的手。这一动作让她失去了些平衡,身子歪斜下去。我低声惊叫一声,正要再扶,她那只手臂直邦邦地甩下去,喉咙里滚出一声笑来,继而是第二声,逐渐汇聚成一串大笑。遮着她坏眼的头发又拨开了,母亲的笑脸堪称恐怖,丝毫不见悲伤。

      我瑟缩了一下。

      弗里曼夫人也被吓得倒退一步,却即刻间再向前。

      “你对这个也笑。”她颤颤指着母亲道,“为什么?你心心念念喊着要嫁的男人,连死都没能死在英国!原来你对他也是这般凉薄吗?看来你根本也从来没有……你没有心,格温德琳!”

      弗里曼夫人开口的刹那,泪珠从一只眼睛里流了出来,那眼睛含泪死死瞪着母亲。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具有攻击性的模样。

      “夫人!”我不知所措,又虚弱地叫了一声。

      她重重抹一把脸,满目凄凉,消失在门后。

      女佣贝蒂匆匆前来。

      我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狂笑不止的母亲带回房间,安抚她睡下。
      随后我先去了特里斯那里,天色漆黑才回到卧房,也沉睡过去。

      梦境一片漆黑,有朦胧火光跳动。

      我翻了个身,继而猛地睁眼坐了起来,惊魂未定望着坐在我床头的女人:
      “母亲,您怎么在这里?”

      她单手举着烛台,火苗跳跃在尖而骨骼突出的面孔前,一边头发扫到一侧去,失去眼珠的残目和即将失明的另一只眼睛并置,在火光映照中异常诡谲。一抹浅的亮色搭在她膝头,像条河流将我们分隔开,是白纱底下罩着我的结婚礼服。
      她为什么突然到我房中来?

      我紧盯着那盏烛台,好怕她一松手将我们俩一起给烧了。

      母亲突然说:“幸莉娅?”

      这名字她十几年没再用过了,我心中一颤。

      母亲奇特地打量着我,慢慢起身时,白纱和裙子都滑落在地上。当火光逐渐离了她的脸,那张浮沉在光影间、居高临下的面孔发生了些许变化,像恍然大悟,又像彷徨无措。

      她指着地:“这是什么?”
      “这是——这是我结婚要穿的衣服。”

      “结婚!”母亲厉声道,“无稽之谈,你要和谁结婚?”
      “和特里斯·弗里曼。他是您的外甥。”

      灯火衬托下,她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

      母亲跪坐在了我的结婚礼服上,手指捻起一抹白纱。一阵长久窒息的沉默后,我听见她的低语:“上帝的……噢……”
      一阵沉默后,她又做梦似的呢喃:“受伤的芦苇……不折断。将残的灯火……”

      “母亲?”
      “芦苇。【1】”

      我没听懂,依旧忐忑不安,可她突然站了起来,声音恢复了冷淡嘶哑和平淡。“把衣服穿上,起来。”

      见我不动,她僵硬重复:“来!”

      我便轻手轻脚披上了外衣,又捡起地上的结婚装束,跟去了她的房间。那里面居然灯亮如昼,一尊相机摆在正中,地上铺着血流一样耀眼鲜艳的红布。母亲把头纱盖在我脸上,又从床铺边上拎起一件她自己的睡裙,我犹疑着穿上了。这是我在她手下所经历最古怪、难以形容、梦境般的摆设。她往我喉咙上涂了红油彩,洗干净回屋时已近凌晨,我倒头就睡,噩梦如黑影幢幢。之后一段时间我总做噩梦,有拍摄声咯哒咯哒地在耳边响。婚礼前夜那声音也响,我感到像再有人夜里走到我床边,自头顶俯视着我。

      “母亲?”我梦呓着说,那人影消失了。

      我掉回黑暗。

      一点火光远远地在前面闪烁,我怕它把尼恩斐给烧掉了,提起裙子跑上前追。是谁执着烛台?我握住凉凉的瓷手柄,就在这时一声拍摄——
      “砰!”

      我翻身而起,冷汗直流。

      划破黑夜的枪声余韵犹在,我刚下床,就差点踩着结婚的礼服滑倒,它不知何时又被丢在了房间地上。一阵恐慌涌上心头,我光着脚冲出长廊,刚推开母亲的房门就忍不住跪倒下去。

      那是怎样一番如梦般的地狱景象啊!

      恐惧和茫然压过了悲伤,我仿佛闯入另一方摄影布景用的空间,只不过这回的红地毯铺在了床上。我溅满鲜血的头纱盖住了我母亲的脸,她的一把女式宝石小手|枪掉在床脚,喉咙与下巴交接处是一大块血肉模糊。就在这时我发现地上靠近床幔里有一丝白光,够出来一看才认出是个信封,跟那日她要给父亲的信封长得一模一样。

      那一刻我捧着它想要尖叫,可是嗓子忽然哑掉了,一点声响都发不出来。

      脚步声似乎是在一瞬间出现的。

      我只来得及将信封藏在睡裙里,门口就再度涌进来许多人。勋爵和夫人从两个方向匆匆跑来,尽管勋爵夫妻分居的事在尼恩斐不是秘密,这一幕在今夜显得格外显眼。母亲的枪不知何时到了我手里,我僵硬地端着,还没人想到要叫我把它放下来。

      贝蒂也来了,这夜里面的第一声惨叫正来自她:“小姐,我的小姐啊!”

      她这一叫,我忽然也能出声了。

      我狂乱地尖叫起来:“她给自己开了一枪!她给她自己——”

      夫人跪下来把我搂在怀里,她也泪水涟涟,浑身发抖。

      “嘘,亲爱的,你吓坏了吧。”话虽如此,她显得更害怕,紧闭着眼睛,忽然又道:“婚礼……”
      “婚礼!”勋爵大吼出声,我第一次从他喉中听出了颤音:“没有婚礼了,没有!”

      有那么几分钟,我猜自己失去了意识,也不知道是怎么出了那血淋淋的房间,被女佣搀扶着回屋了。她注意到我的枪,想拿走它,我没让,也拒绝了陪伴。
      重新孤身一人后我精疲力尽地扑倒在床上,动作间感到有东西掉落地板。

      啊,那封信!

      如果母亲确凿无疑持枪自杀,那里面的东西或许是遗书。可是信封打开,首先掉下来一张照片,画面里赫然是她死去时的景象!然而照片因我的惊恐而脱手,落在地上时,我才发觉那血淋淋的面纱下、穿着我母亲死去时的睡衣的女人不是她,而是我。这是火光映照在床头,她质问我要和谁结婚那天夜里,母亲在房间里为我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

      我不忍再看,飞快将它反扣在地,却瞥见了那背后的内容。

      【致幸福快乐的弗里曼夫人:】
      【看着我的眼睛,再回想你如何毫不留恋抛弃我另投他人,你后悔过吗?如今多说无益,我知道自己将不得善终。至于你,艾希莉,我也会是你的噩梦。我会在地狱里诅咒你,因为是你让我一无所有。因为你不配如此幸福。——莉莲】

      那字写得太小太斜,我看得费解,心神也转得迟缓,一时没能领会背后的意思。

      信封里还有两张照片,都更加久远、画面模糊。

      一张是个婴儿,瘦弱苍白,面孔发青,安静地躺在织物的包裹中,我肯定在哪里见过。

      那张死婴头花篮贺卡!

      现在我知道了那不是死婴,因为照片翻到背面也有字迹,看到那我还残留些许印象的语言,我意识到原来这死相片上的人也是我。第三张照片终于有了变化,那里面没有我,却是两个人在熟悉又陌生的厅堂并排坐着。我母亲神情僵硬,被纱巾遮住了肩膀、侧脸的角度和发丝遮住了畸目;我父亲望着镜头。

      【丙辰年乔迁新居,汤梦笙与傅达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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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灯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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