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皇

　　董卓得势，宗族内外，并居列位。其子孙虽髫龀（注：幼年），未得寸功，男皆封侯，女为邑君（注：县君，古代女子的封号）。

　　卓数与百官置酒宴会，淫乐纵恣，自以为万岁。

　　且卓性毒，暴虐嗜杀，歹心一起，即命左右，将不从于己者，押至座前，先断其舌，次凿其眼，再斩其手足，以镬煑之（注：古代用鼎镬煮杀人的酷刑）。

　　顷之，哀号声震天，会者战栗，几近晕厥，而卓谈笑自若。

　　又一月，卓于私宅大会百官，司徒王允和司空张温乘马车前来赴宴，见董宅亭阁林立，殿堂华美，以香木为栋檬，以杏木作梁柱，门扉上有金色的花纹，门面有玉饰，椽端上以璧为柱，恢宏大气，尤甚汉廷，不禁心生悲戚。

　　王允面露哀色，以目遍视，深吸一口气：“董相将宅院修的这等气派，怕是征调了数万民夫，耗尽了国库存银啊。”

　　张温一听，亦是忧心忡忡，无奈地摊了摊手：“谁说不是呢，听闻他还命人将宫女和嫔妃通通迁至此处，日夜凑曲伴舞，供其声色之娱，委实荒唐呀。”

　　张温，字伯慎，南阳穰县人，少修节操，容貌奇伟。孙坚、陶谦等人曾为其下属，官至司隶校尉、太尉、司空，封互乡侯。

　　“唉”，王允背脊微弯，耷拉着双肩，重重地叹了一声，又道：“董卓做的腌臜事还少吗？！他就是匹噬人的恶狼，心中哪还有半分道义？”

　　“是极！”张温咬了咬牙，眉眼含怒，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两下：“此等衣冠禽兽，却位极人臣，挟持天子，号令四方，实乃汉室之大不幸哉……”

　　“伯慎！勿复言，仔细董贼耳目”，王允见张温愈说愈愤慨，声音渐高，唯恐四方宵小闻之，招来祸事，匆忙截住了话头。

　　张温见状，晓得轻重，也不再多说。两人小心地环视一圈，见无人注意此处，皆松了口气，结伴朝宴台行去。

　　半个时辰后，宴会开始，丝竹之声骤起，众臣推杯换盏，饮过数巡。

　　时群臣在侧，列坐两行，卓吞下口中烈酒，挺直腰背，按剑慨然曰：“诸位爱卿，袁绍的十八路叛军败于吾手，贼将孙坚亦被西凉铁骑斩于马下，关东已平。诸州刺史、太守皆上表庆贺，华夏大地是一片安宁啊。”

　　群臣大多知晓真相，听罢，心中鄙夷，不以为然，面上却不得不装出欣喜之情，纷纷上前拜贺：“恭喜尚父，汉室大兴。”

　　见此，卓抚须大笑。

　　数息后，又有溜须拍马之人，为自身计，趁机进言：“相国之威，天下尽知。平叛护国之功，古今罕闻，堪与日月同辉。臣等不才，唯相国马首是瞻，衷愿相国福泽四海，万寿无疆。”

　　闻罢，董卓得意忘形，一拍酒案：“好！此话甚得寡人之心。”

　　言毕，司徒王允和司空张温皆面色大惊。寡人乃是王室谦称，董卓此举，尽失臣子本分，已是大不敬，有篡位之嫌。

　　然在座之人，无一出面驳斥。

　　顷之，李儒整理衣冠，迈步出席，面朝董卓，三叩首，凛然曰：“尚父怀赤诚之心，为国殚精竭虑，建此殊勋，人神敬之。

　　目今，海内升平，万民顺服，足见尚父秉政，乃是天意所归，大势所趋。臣斗胆，恳请尚父祭天开元，改易正统，即皇帝大位！”

　　此言一出，王允与张温大惊，后者更是怒不可遏，正欲起身痛骂李儒。却见吕布径入，在卓耳边言不数句，卓嗤笑曰：“竟有此事，当真是狗胆包天。”

　　随即，卓命吕布于筵上揪张温下堂。见此，百官失色，惶然不知所措。

　　不多时，侍从将一红盘，微颤着身子，托张温的心肝入献。

　　群臣闻着刺鼻的腥味，见那血淋淋的肝脏还冒着热气，皆骇得魂不附体。

　　卓却不以为意，淡笑曰：“张温那厮，吃里扒外，竟结连袁术，欲图我首级，因使人寄书来，错下在吾儿奉先处，故杀之，取其心肝下酒。公等无故，不必惊畏。”

　　众官唯唯，面色苍白。

　　董卓见状，越发放肆，上前捧住温热的人肝，阴恻恻地道：“不知在座的各位，有谁像张贼这般，表面忠顺，背地里却处心积虑地想杀我啊？！”

　　言讫，百官莫敢应。董卓双目微眯，抓着肝脏踱步中庭，后驻足于王允席前，冷笑两声：“吾尝闻司徒大人与张温交好，素有情谊，今此贼已伏诛，尔作何计较？”

　　王允面色一紧，心跳如擂鼓，好半晌才回了一句：“臣对尚父忠心耿耿，绝无二意，张温之谋，不干吾事。”

　　“哦，是吗？口说无凭，且拿出点诚意来给老夫看”，董卓双眸似冰，微偏着头，将人肝递到王允跟前，“古语有言，忠肝义胆。尔若是忠心可鉴，那就吞下此肝，聊表心意。”

　　“这……这”，王允看着近在咫尺的鲜活肝脏，闻着那浓厚的腥味，胃里一阵抽搐，趴着案几狂吐。

　　“唉，瞧瞧老夫的记性，倒忘了王司徒出身书香门第，乃是高雅之人，做不出茹毛饮血之事”，董卓见状，鼻翼翕动，面带讥笑，“既如此，那就免了生吃之苦，用这肝泡酒喝。来人，给司徒多倒些酒。”

　　王允见此，知自己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哆嗦着双手，接过酒盏，生生地吞下好友的血肉，一时间，心痛如绞，又悔又恨。

　　是夜，归到府中，允寻思今日之事，失魂落魄，坐不安席。

　　至夜深月明，王允策杖步入后园，披头散发，立于荼蘼架侧，仰天垂泪：“禽兽……禽兽啊！董贼，你虐杀忠良，残暴无情，必遭天谴！今日，我在此立誓，与你不死不休。便是生不能杀你，死也要变成恶鬼，向你索命！”

　　言罢，王允长吁短叹，泣不成声。

　　半盏茶后，一女子匆匆行来，允抬首视之，正是爱女貂蝉。

　　“夜深露重，义父何故在此悲泣？”貂蝉上前，搀住王允，关切地询问。

　　王允未答，只握紧双拳，狠狠地捶自己的胸口。貂蝉见之，大惊，忙拉住他的衣袖：“义父有何怨结，可说与妾听，何故自伤？！”

　　王允闻之，哀叹道：“蝉儿，吾生不如死啊！众人皆知，王家三代为臣，世食汉禄，忠贞之心，清白可鉴。然今日，吾却生啖挚友之肉，饮其血，与禽兽何异哉？！

　　唉，身为臣子，吾受贼人之辱，而不能反抗，见天子蒙尘，而不能援救，只图苟全性命，每日过得浑浑噩噩，早就没有脸面存在于这世间了。”

　　貂蝉见此，心急如焚，好言劝道：“容女儿伸肺腑之言。义父你位列三公，又蒙先帝托孤之任，担负着除贼兴邦的大业，万万不可有轻生之念啊！

　　目今，天子年幼，受尽磨难，孤苦无依，你若是撇下他，一走了之，那他就再无亲政秉权的可能了。届时，董卓若是像废杀弘农王那般，再度弑君，改元称制，那义父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汉家历代先帝？！”

　　王允听后，默然不语。

　　翌日，天晴无风，王允矫情屈意，上表称病，董卓许之。

　　又两日，吕布遣五位扈从过府，送了三箱礼物与貂蝉。

　　王允闻之，眉心一跳，将貂蝉唤至跟前，质问道：“吕布那厮，乃是董贼心腹，与我府无甚瓜葛，缘何上门送礼？”

　　貂蝉听罢，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王允甚疑之，语气渐沉：“个中实情，汝勿隐匿，当一一告我。”

　　蝉推诿不过，只得据实禀报：“妾外出时曾遗失一对玉坠，遍寻不得，便弃之回府，孰料，路上撞见吕将军巡街。他拦住我，问了姓名和门第，我本不欲回答，却耐不住他再三打听，纠缠不休，只得将义父抬出去。

　　不曾想，之后，他便多次差人上府，送来米面肉干，并一些银两布匹。我已回绝他多次，却不想此人甚是执着，凡送上门的东西，概不拿回。

　　无奈之下，我只能吩咐管家，凡吕布送来的东西，全部堆在别院的库房里，封存起来，不可擅动。”

　　“当真如此？你与他无所牵连，他为何对你这般挂念？”王允双眉紧蹙，上前两步，逼近貂蝉：“你与那吕布可是有私情？你们有何苟且之事，且如实说来！”

　　貂蝉一听，花容失色，即刻跪拜在地：“义父明鉴！我方才所说，句句属实。我自幼蒙您恩养，训习歌舞，优礼相待，虽粉身碎骨，莫报万一，岂敢与人私相授受，败坏门风？！”

　　听罢，允怒火稍歇，他养育貂蝉这么多年，对她的品性还是信得过的，遂不再逼问，转身立在窗前，垂眉凝思。

　　半晌，他脑中灵光乍现，猛地一击掌：“汉家有救矣！蝉儿，随我到画阁中来。”

　　貂蝉面露不惑，却未深问，跟在王允身后，一路直到阁中。

　　彼时，允尽叱出妇妾，纳貂蝉于坐，不曾言语，叩头便拜。

　　貂蝉顿感惶恐，惊伏于地曰：“大人何故如此？折煞了妾身！”

　　允未起身，面露悲戚：“求汝可怜天下生灵，救救王室吧！”言讫，泪如泉涌。

　　闻罢，貂蝉赶忙上前扶住王允，恳切道：“吾一介弱女子，如何救得了汉室，还请义父直言，但有使令，万死不辞。”

　　言讫，貂蝉兀地想起了曹洛，不禁心脏一缩，难道义父要说的就是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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