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

　　天泽集团成立了资本运营部。部门架构调整按照天泽集团的公司章程是不需要通过董事会的，然而黄家栋还是挨个和所有董事都沟通了一遍。

　　黄家栋说资本运营部是为了上市准备成立的。因为上市方案并没有定，为了避免闹得大家人心惶惶的，因此低调一点，先成立资本运营部。既然是为了上市，那工作内容也与上市有关的。主要两方面，一是各个子公司再有新投资的项目就要统一拿到集团资本运营部审批了，二是配合中介机构对各个子公司进行审计和尽职调查。

　　董事们中严沁芳提了两个问题。一是这审计与平时审计有什么不同。二是新投资项目怎么审批法。

　　审计是“准上市审计”，就是按照上市的标准，但只用作内部掌握情况和调整方案。新项目投资则是各个子公司如果有新投资项目，将相关资料报到资本运营部，资本运营部也会随即出台具体操作办法。黄家栋如是解释。

　　严沁芳微微一笑，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蒋文武回头就与蒋斌说：“你考虑一下，要不要去资本运营部。”蒋斌翻个白眼——当他很想去和萧楠凑一块儿呢？

　　蒋文武不知他和萧楠有某种不对付，笑着说：“虽然形势不太确定，但你迟早是要接触资本市场的，现在去学学也好。横竖有萧楠在，出什么事情怪不到你头上。”

　　蒋斌当然是不想去给萧楠当下属了，他摆摆手：“我在天泽地产待着挺好，搞什么资本市场啊。”

　　蒋文武却说：“你不搞资本市场搞什么？你是能开工厂还是能建楼房啊？”

　　蒋斌虽然学习不好，也有些年轻人的叛逆，但他并不熊。听了父亲的话，心里琢磨了一下，就点了头。

　　周宜贞是最后知道的——因她忙于何工债务问题，一直没回公司，蒋斌觉着萧楠应该早就告诉她了，因此没说。而萧楠并不觉着是多重要的事情，也没说。等周宜贞回到办公室，看到文件，吓一大跳。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不由说出心里所想。

　　“你看看文件日期不就知道了。”有人接嘴，偏又不直接回答，大概心里正想：你不是和大小姐关系好吗？你不是天天去喝咖啡吗？怎么的她没告诉你吗？

　　小贞看清楚了——这已经是一个月前的文件了。她倒不觉得是萧楠刻意瞒她，她是惊异于发生这么大事情，萧楠最近却不显得很忙，甚至于几乎天天回家给她做了晚饭。她看看手机上，今天还有短信呢：“今天吃鱼，回来前说一声。”

　　小贞呆了半晌，回了三个字，“按时回”。

　　小贞进门，饭菜刚刚上桌。萧楠在灶台边盛饭，小贞上桌一看，干烧鲫鱼，蒜薹炒肉，手撕包菜和一盆西红柿蛋汤。那干烧鲤鱼鱼身上铺满白色蒜末、黑色豆豉和绿色辣椒碎一起炒的料，红艳艳，油汪汪。小贞立即忍不住了，胡乱洗了两下手就上桌了。筷子一下，听得鱼皮咔嚓咔嚓裂开，就知道这是按照本地做法连着鱼鳞煎脆了。于是她连着上面堆的料、鱼皮和下面白嫩的鱼肉，一起蘸了盘子里的红油，一口放进嘴里，焦香的鱼皮、鲜嫩的鱼肉混合浓香的红油以及鲜香的豆豉辣椒，小贞满足的“唔”了一声，又下了一口饭。

　　萧楠这才刚坐到桌边，给自己盛了一碗汤，用调羹慢慢喝了两口，才开始吃饭。萧楠不是地道星城人，又因为跟着爷爷四处走的原因，口味杂，自己也不太会做本地菜。小贞这些年经常出去跑，口味多样化了许多。不过，只要萧楠做本地菜，小贞明显会多吃一碗饭的。萧楠看她吃得欢，不由想起高中毕业，在小贞家的大厨房做菜的情形。

　　那个高三的暑假真是无忧无虑。两人白天一同学游泳，回来去小贞家里做饭吃。萧楠还记得自己当初去书店翻菜谱，抄回来照着做。但菜谱并不讲小技巧，她不知道煎鱼不能翻得太勤，要等鱼定型了才能翻，结果炒个稀烂。但她就是在那时发现这些柴米油盐多么有趣。

　　也许不是柴米油盐有趣，也许是因为与之柴米油盐的人——萧楠心里想。不管为何，七年过去，爷爷不在了，家没了，自己从文艺青年变成职场金领。但两人还在一处，早上还一同去游泳，晚上还在一张桌上吃饭。弥足珍贵。

　　小贞就着菜一气儿吃完一碗饭，这才歇口气，说：“真不错。想当年你在我们楼大厨房煎的鱼，鱼皮都煎脱了。和现在真是不能比！”

　　萧楠莞尔一笑。

　　萧楠做饭，小贞就负责收场。萧楠条理清楚，做饭是边做边收，小贞不过半个小时也洗洗刷刷得差不多了。那边萧楠又在沙发前矮几上用个三才碗泡了茶。因为开了地暖，萧楠也不坐沙发，坐在地上，靠着沙发，捧着盖碗。小贞擦着手，皱着眉走过来：“你可少喝点茶，别晚上睡不着了。”

　　萧楠却冲她招招手，让她也来喝。小贞走过来，也像萧楠一样坐在地上，靠着沙发，就着萧楠的手抿了一口，馥郁清雅的味道充满口腔。

　　“这是……茉莉花？”

　　萧楠笑着点点头，打开碗盖给她看。小贞就见薄胎白瓷碗中，青绿色水底，沉了一小堆雪白的花骨朵。

　　曾经茉莉香片满大街，现在人花样频出，又时兴起喝花草茶来了。小贞就见过胡玲泡玫瑰花骨朵，说是祛斑养颜，茉莉花骨朵倒是少见些。

　　“这可是新鲜花骨朵，不是干花。”萧楠说，“这花儿是自家种的，没有农药，又很干净。真是一颗一颗现摘了，再密封冷藏送来的。若是出去卖，怕不要千元一两了。”

　　真这么贵？小贞不知道。不过如果是真的，那倒是难得，一定要尝尝。小贞于是去餐边柜中翻腾。本来要拿个玻璃杯，结果却又翻出一个三才，白得耀眼，看着是厚胎，却觉着晶莹剔透。

　　“从那边拿的，德化白瓷。”萧楠说，那边指得是黄耀祖家。

　　小贞于是从冰箱翻出了一小袋花骨朵，抓了一小把，用这白瓷碗也给自己泡了一碗。

　　德化白瓷最是透亮，虽是浅淡的一点青绿色，在灯光下也透过瓷碗映出来。

　　“还是泡红些的茶映出来好看。”萧楠评价。

　　“这茶谁送来的？”小贞问——当然不是萧楠买的，且不说萧楠有没有时间淘这些东西，千元一两？开玩笑，她俩电视机还没买呢。

　　“底下送的。”萧楠说，“希望我审计能手下容情。”

　　说起这个，小贞想起来问：“你现在管了个什么资本运营部了？”

　　萧楠一怔：“可不是忘了告诉你了！”

　　小贞瞥她一眼，倒也不甚在意。不过：“你倒是不忙啊，天天比我还回来得早！”

　　萧楠想了一下，认真回答：“确实比我想得好。一方面子公司也没有准备，没什么项目报上来，只有一个天泽药业的青海项目和集团自己的项目。这两个，其实探讨很久了，怎么回事心知肚明，没什么工作量。另一方面审计刚刚开始，又有事务所的人在前线，所以我也不太忙。总之就是，下面又不是没人干活，我瞎忙个啥。”

　　“这么说起来……”小贞思忖，“别人每天忙得不着家的是在干什么呢？”

　　萧楠说：“别人有应酬。”

　　“还真是！”小贞恍然大悟。萧楠工作性质在集团内部，没有客户要应酬。对内，一不号召下属聚餐，二无上级巴结，可不是没有饭局。下属或下级公司要走她的路子，想来也不好意思请老板的女儿出去吃饭喝酒，这不就送东西来了吗！

　　“可是你不加班吗？”小贞又问。一个部门新建立，应该千头万绪的。

　　“没有新招的员工。审计让潘土豆盯着，部门程序文件让叶少权做。”萧楠简单说。

　　小贞扬眉：“叶少权……”不怪小贞反应大，天泽集团四大未解之迷：蒋文武的关系网有多广，严沁芳的头发是不是假发套，大小姐在哪里买衣服，以及叶少权的智商是多少。

　　萧楠也知道这个说法，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们太夸张了。人家叶大秘好歹大学毕业，就算是成人高考，那也是要考的！官样文章还不会做吗？这种部门规章程序什么的，他去网上抄一抄就有了。”

　　小贞又要说什么，萧楠打断她：“他是不会上网，但有得是人帮他找！”

　　小贞自己也笑起来。

　　萧楠笑了一阵，忽然想起来什么，起身去门口鞋柜上拿进一条烟来。小贞一看是黄鹤楼1916。

　　“难不成还有人给你送烟？”小贞诧异了——萧楠自回星城，就不再刷黄耀祖的信用卡。如同她不会买千元一两的茶叶，百元一包的烟她也不会买。这肯定是人送的了。

　　“当然不会有人给我送烟，这也是那边拿的。”

　　小贞点头，她这才想起来是见过黄家栋抽。萧楠自从回到星城就不太抽烟了。最近想事情太多，晚上睡得不好，又抽得多些。但她觉得抽烟到底是对健康不好，虽说小贞时不时抽一些，她却不主动让。

　　但鲜是要尝的。萧楠拆了，与小贞一人一支。

　　“嗯，是好些。”小贞评价。

　　萧楠不接话，只盯着两股青烟弯弯绕绕，升到天花板，盘旋在射灯边，被染上昏黄的颜色。她仰头枕在沙发坐垫上，思绪已不知飘到哪里。

　　好一会儿，萧楠轻声说：“这次，我大概要担些责任了。”

　　“你是说这个资本运营部？”小贞问。

　　“嗯。”萧楠回答。

　　“绕不开吗？”

　　“绕不开。蒋文武不会沾手，只能我来了。”萧楠说着叹了口气，“要开始亲手挖天泽的墙角了呢……”

　　“你说……”萧楠又说，“爷爷要是知道我这样谋算天泽会怎么想呢？”

　　小贞侧头看她。萧楠又清减了些，这么仰着头才发现正面看着下巴颏尖尖，纤细瘦削，侧面下颌线却颇有棱角。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专注又安静。

　　萧楠不用她回答：“其实对天泽药业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然而对集团来说就不是了。如果爷爷在，会怎么办呢？”

　　小贞忍不住伸出一只手，覆在萧楠垂落一边的手上，萧楠恍若未觉：“我想他一定有更好的办法让药业和集团都各取所需。可我做不到…...但这不能怪我……不能吧？天泽已然姓了黄，我没能力硬抢，只能借力打力……”

　　萧楠又抽了一口，伸手把烟按熄在边几上的烟灰缸里，又把烟灰缸递给小贞，说：“他们有本事把天泽集团据为己有，但又没本事让严沁芳和蒋文武为己所用。这些年蒋文武为天泽贷款也好，拿地也好，牵了多少线。他们怎么会以为蒋文武牵过来的线就是自己的了？他们把蒋文武挤出地产，现在竟只在给我相亲时用到他。他能去省委组织部直接翻名册，他们怎么会觉得蒋文武能咽下这口气？

　　“严沁芳以一己之力盘活一个国营药厂，将一个四线城市的地方制药厂产品推广到全国同类第一，他们真觉得这就是天泽当初给了笔钱就能做到的？以严沁芳的操盘能力，这么些年难道就放任药业原地不动没有下一步打算？以严沁芳业内地位，能被一个益生菌糊弄了？

　　“是这些年太顺了吧？蒋文武韬光养晦，严沁芳避其锋芒，他们都忘了吧。爷爷说，天泽履，当如履薄冰。一步一个小心，还要时时回望。真傲慢啊！”

　　小贞原来就听萧爷爷讲过易，她不是太明白，但觉得其中有些道理。于是也把烟按灭了，将烟灰缸放到一边，问：“这就是爷爷定名天泽的原因？”

　　萧楠想了一下，笑起来：“其实也不是。说起来履卦卦辞并不讨喜，不是大家都喜欢的那种大吉利的卦。爷爷当时是想着做生意，找个五行属金的，首先找的还是大乾卦，什么元亨利贞，飞龙在天的凑字。谁知无论怎么凑，做公司名称预核准时都有人用了。我记得当时蒋文武说要不要找找关系，或者把别人的公司买下来。爷爷说算了，这大概就是命，履也是属金的卦，就当时时警示自己了。”

　　小贞知道萧楠小时候跟着爷爷学过一些，但她似乎对此不太热衷，除了和爷爷，平时从不说起。小贞觉着这是萧楠小小的叛逆——小时候被念叨多了，临到考大学，选了英语。这些年下来更是没提过这些，没想到她还都记着。

　　“爷爷有大智慧。”小贞说。

　　萧楠点头，扭过头看着她：“其实我已经很幸运了，能在爷爷身边长大。”又叹口气，“萧家只有我了，所以说什么也要做。”

　　小贞笑：“叹什么气，做就做呗，又不是什么生死大事，再说还有我呢。”

　　萧楠一歪头：“也是，什么大事儿呢。”她手一翻将小贞的手握住，“就是说不定下半辈子靠你养了。”

　　小贞一扬下巴：“吃饭能管饱，再把这个电视机给你解决了。你买衣服的迷，我是不能解了的！”

　　萧楠笑起来：“能的你！我不至于那么惨吧？叶少权都能在天泽混这么些年，我难道找不到工作？”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