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人不识君

　　老汉身穿一身新皂色棉布衣裳，一头稀疏灰白头发，胸口鼓鼓囊囊揣着一大包不知什么东西。上次姬绍同老赵来白浦县见过这个老汉。

　　老汉同几个汉子在县衙擂鼓，大哭家中汉子五个中没了三个，老爷不管也不给找，老汉马上要饿死在家中。

　　姬绍和赵北关去问王福王禄两兄弟，王福王禄两兄弟推脱说老汉同这几个汉子都是白浦县每日四下打秋风的破落户，都是来敲银子的。

　　“刘老头？”姬绍识出此人，“你儿子县衙给下葬了吗？”

　　此前老汉在县衙大门口哭说家中儿子一月没回家，十有八-九是死了，再没人给他养老供牌位。老头面上露出一丝闪避，把胸口鼓鼓囊囊的东西又朝里塞了塞，姬绍鼻子尖，闻出一股子熟酱肉味。

　　“哎呀！县里的那两个王家兄弟不做人事！”老头满脸堆笑，“还是金阊府来的青天大老爷是我老头的亲爹娘，下葬的钱老头都拿到了……前两日就已好生下葬了！”

　　姬绍仍旧怔怔的，问道：“别人也都下葬了吗？”

　　老头见姬绍这样一副一魂升天二魂出窍的模样，心道：“这黄毛小子发什么呆？莫不是看出老子没儿子了？”

　　老头一时心中骂道：“他奶奶的，老子凭本事赚的钱，管什么闲事？反正钱是统统输光啦，现在口袋空空……”

　　但刘老头转而心头一动：“哎？老子本来只想哄出这小子今日要去哪，回赌场报个信。赌庄放贷的高癞子昨日喝多马尿，说这两个从金阊府来的小子若是再来白浦县，报信的就赏五十两！

　　“想高癞子那醉得不知亲爹姓甚名甚的死鬼样子不会骗老子……听说这俩小子一来，王家兄弟被捋了帽子，想来是这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得罪那给王家兄弟撑腰的大人啦！

　　“高癞子说生捉过去，他妈的赏一千两银子哪！可惜，可惜！今日竟只来了一个！

　　“人发起横财，当真妙不可挡！这小子一副傻子模样，哄他和我走一趟还不容易？”

　　“别人……”刘老头的脑门现出褶子，连连叹气，“那可不能说。”

　　但仿佛是怕这小子说一句“那我就不多问了”，他气儿也没停道：“死的都是些穷汉子，老头我运气好，得大人做主葬了儿子……可不是大家伙都有老头的好运气啊！”

　　刘老头一抹眼皮，竟扑通跪下，抓住姬绍小腿道：“那王家兄弟走了，新来的老爷又克扣我们银钱！大人，大人你要替我们做主啊！”

　　姬绍也不答话，依然是愣愣的。

　　刘老头跪在地上鬼嚎一通，这小子竟理他也不理，心中怒骂：“我他妈的和这狗日的傻子费什么口舌？瞧瞧这副死鬼样子，老子直接把他拽走了，他又待怎样？”

　　但在刘老头眼中，姬绍已算披有半身官皮，虽猜不出究竟干的是哪门差事，仍有三分畏惧，轻轻拉了拉姬绍：“大人？你可听到？你随我来，汉子们等着你做主哪！有的是冤屈要和你说啊！”

　　刘老头爬起来扯着姬绍向前走了几步，却见姬绍根本没有反抗，心中大喜：“成了……成了！擒一个金阊府的官儿去卖钱，可是老子屙在□□里也不敢想的事哪！财运来，财运来啊！”

　　刘老头连忙赶路，往白浦县的野坟地去了。

　　一个月中他刘老头要上坟地躲四五回赌债，早在坟地埋了刀子绳子这些保命的家伙事。大路上人多眼杂，千万莫被哪个一并听了高癞子酒话的冤鬼撞到，先去坟地把这小子绑起来敲晕装进麻袋里再好办事。

　　刘老头犹不放心，拾了根破麻绳，一头绑在自己腰上，另一头正要绑到那小子腰上，却见这小子黑黢黢的眼珠垂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虽无表情，也未说话，刘老头陡然被吓起一身鸡皮疙瘩，口中骂骂咧咧，却只敢将绳子绑到了这小子的胳膊上，然后系了七八个大死结。

　　两人继续赶路。

　　一开始是刘老头在前，姬绍在后。

　　但刘老头越走越快，刘老头越快，姬绍也越快。快走刘老头犹不满意，变作小跑，使劲掮扯绳子，仿佛拖着一麻袋黄金，口中喝道：“狗日的懒畜牲，还不跑快些！”

　　话一出口，刘老头先被吓个半死，两只脚都软了。可一会儿，刘老头见姬绍没有反应，立时越见得意：“小杂种，听没听见你爷爷的话？再跑快些！别耽误你爷爷的财路！”

　　然后小跑变大跑，大跑变快快大跑。

　　刘老头越叫快，姬绍便越快。

　　不多时，刘老头赶不上姬绍，已是姬绍在前，刘老头在后。

　　一根长长的破麻绳从松松垮垮，绷紧如一把长尺。

　　刘老头已六十有二，每日里只是骗钱吃喝打牌，已有三四十年没下过地拉过车，大跑十数里地，刘老头大喘如风箱，可竟不觉得累，反而越跑越抖擞。

　　杂草乱石不觉得硌脚，驴粪牛粪不觉得臭，眼前只见鸟语花香、金光闪闪。

　　麻绳越绷越紧，一缕缕草丝竟已开始绷断。

　　远远只见一块歪斜石碑，刘老头更是精神大振：“到了，到了！看到没有？那块石碑，后面就是坟地了，兄弟们都在那里等着你，等你去伸冤，等你去讨公道啊！！”

　　但刘老头没有听到自始至终，从口中发出的只有窒息般的“嗬嗬”声。

　　只见那小子竟敢不听他的话，鹞子一样跃过石碑，连停也没有停过，刘老头不由得大怒：“小畜牲！你要去哪？敢不听你爷爷的使唤？停，停……停！”

　　麻绳已细得只剩几丝草丝相连。

　　刘老头双眼看见的哪是姬绍要跑了，分明是一麻袋黄金要跑了，当下勃然大怒、破口大骂：“你个小杂种、贱命货，没爹没娘的……你再敢继续跑，老子打断你的狗腿，挖出你的狗眼！……一千两银子，都是老子的！少一个子儿，老子剁你一根指头，指头剁完了剁你的手、剁你的脚、剁你的腿……”

　　刘老头口中污言秽语，可渐渐地，竟后知后觉到一丝乏力，手脚渐渐麻木，不听使唤。

　　刘老头登时怒火攻心：没有人，没有人能抢走他的一千两银子！

　　“咔嚓”两声，刘老头掰断了两只手，仿佛又有了力气，一声大吼：“老子的钱，他妈的谁都抢不走！”

　　已摇摇欲坠的绳子竟又松垮下来。刘老头竟追上了姬绍。

　　可眼见姬绍已越来越近，绳子陡然在一息之间绷紧。

　　然后断掉了。

　　姬绍几个纵跃，竟是再也看不见了。

　　刘老头浑身冰冷，蓦地一股连吃奶都使不出来的力气冲进手脚，飞毛腿一样冲向姬绍消失的地方。然而姬绍就像蒸发了一样，刘老头趴在地上，连个脚印都看不到。

　　刘老头却觉快喘不上气来，两片肺叶便正如架在火上炙烤，当下大怒，伸手去抓那两片肺。可是隔着胸膛，两只断手抓它不住，只听又“咔嚓”几声响，刘老头只捏断了几根肋骨。

　　刘老头快速地在地上爬行，两个鼻孔塞进泥土里，想从土里嗅到姬绍的脚印。

　　渐渐地，他似乎听到了脚印发出的声音。

　　那个声音在叫他过去。

　　刘老头无法抗拒那个声音。那个声音便如美人之于色鬼，美酒之于酒鬼，黄金之于贪鬼，让人无法抗拒。

　　刘老头战栗地钻过去，只见是一个被刨开的坟坑。

　　坟坑里那具柳木的薄棺材仿佛被人踹了一脚，臭气熏天、半腐的死尸挂在棺边，棺材底下，隐隐约约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穴。

　　刘老头簌簌钻进去，洞穴狭窄恶臭，仿佛一条把他裹在里面的蛹皮。

　　刘老头飞也似的向前钻，一边在土里蛹动一边喜得狂喊乱叫。

　　哈哈哈哈哈！那小子，那小子以为跑得了吗？

　　一千两银子，一千两银子都是我的了！他妈的一个死鬼儿子才值二十两银子，一千两银子，老子要白浦县的婊-子一人替老子生一个死鬼儿子！

　　一千两银子……不，所有的银子，高癞子，赌庄子，全天下的银子都是老子的！哈哈哈哈哈！

　　泥洞中本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可渐渐刘老头听到说话的声音。

　　是悬赏的大人！悬赏的大人在那里！我就要去领银子了！

　　但那声音自始至终只是模模糊糊的，听不清在说什么。

　　终于刘老头一头栽下去，从泥洞中栽进空旷、晦暗的一处地方。一道道黄色影子在晦暗中摇曳。但刘老头的双眼仍在焦急逡巡。

　　突然，刘老头喜形于色，爬冲过去抓住了一角黑色衣裳：“哈哈哈哈！小杂种，你以为你跑得掉？？”

　　从上而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向他微微转动。

　　那引他到这里来的声音忽然炸开，刘老头要大声惨叫，却发现口中发出的竟然只有呕吐般的咕噜声：“呕……呕！”

　　撕心裂肺的呕吐声在这个只有窃窃私语声的地方听来更加响亮，刘老头还没来得及去看一眼那些窃窃私语的黄色影子，便已吐的抬不起头。

　　刘老头只觉喉头像是卡了一口老痰，怎样吐也吐不完，断手去扣喉咙眼，抓住那块厚厚的老痰不停向外拉、向外拉。

　　可这口老痰卡得他越来越累、越来越虚弱，最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脸面朝天那一刻，刘老头终于看清那些黄色影子，终于在战栗中想起恐惧：“怪……怪物！！”

　　空旷的地穴之中，只听一声咕噜，在吐出的肺块、心块、肝块、脾块中，刘老头口中尚有一段没有完全拉出来的肠子，彻底断了气。

　　地穴中黄色影子们的六只眼同时从这具尸体上，转动向站在旁边的那个黑色衣裳的人。

　　黄色影子们继续窃窃私语，可说话声却像隔了很远，只听得到声音，听不出字句。地穴中只有几个火把照明，一条条脸面开有六个眼孔的黄色影子像是照在石壁上的火光，随火把明灭摇曳。

　　一条黄色影子弯下腰，黄色影子的黑色影子落在刘老头旁边，也弯下腰。

　　黑色影子揭掉了刘老头涨得血红的脸皮。

　　黄色影子将它戴在了自己的脸上。

　　然后那黄色影子从影子成为一个人，身披长长的披黄缎子披风，长有刘老头的脸皮，刘老头的声音：“神仙血呢？”

　　那唯一的黑色衣裳的人，正是姬绍。

　　姬绍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这坟地他来过，这地穴他也来过。他爬进这地穴，看见密密麻麻的……脑中隐约泛起白雾，将那地穴之中的东西遮挡了起来，但能轻易分出那日地穴中见到的绝不是这些黄色影子。

　　那些怪邪之物，已不知道去哪儿了，地穴中空空荡荡，只剩下令人作呕的腐臭气。

　　然后。

　　然后他杀了一些不知道究竟什么东西，然后疯掉了。在沦丧深渊以前，自尽于此。

　　姬绍真的死掉了。他还见过姬绍的尸体。这些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姬绍愣愣地想：“那我是谁？我是——蒙？蒙是谁？我是从哪儿来的蒙？我爹还是我爹，我娘还是我娘吗？”

　　姬绍愣愣地抬头问道：“神仙血是谁的血？你说的神仙是哪个神仙？”

　　窃窃私语骤然停下，“刘老头”厉声喝道：“好大的狗胆！这天底下当然只有天尊一位真神仙！那滴神仙血乃是天尊所滴，遭贼人窃去，岂容你在此不敬！”

　　那声厉喝在地穴中回荡，一遍遍道：“岂容你在此不敬！”、“岂容你在此不敬”！

　　姬绍霎时一阵头晕，起出八卦局，长刀凝结在手，支着自己没有踉跄倒去。

　　可双眼竟似有重影，黄色影子波动摇曳，偌大的地穴竟如一只收紧的布袋，石壁同照在石壁上的黄色影子一条条向他逼近。

　　“岂容你在此不敬”、“岂容你在此不敬！”——

　　窃窃私语声陡然变作响亮的杂噪，振得姬绍双耳剧痛。

　　姬绍在黄色影子的逼近下后退，可骤一回头，却见身后也是黄色影子。向旁突进，旁却也是高耸细瘦的黄色影子。

　　黄色影子一条条矗立着，将姬绍团团围在内。

　　在铺天盖地的窃窃私语中，只有一句姬绍能听得懂：

　　“神仙血在哪里？”

　　黄色影子越发高耸，越发密不透风，齐齐围聚在姬绍头顶，六个眼孔从上至下注视着姬绍：

　　“神仙血在哪里？”

　　姬绍不过将将运起八卦局，便觉大脑如泥淖阻塞，竟除了“神仙血”三字再想不得别的事。自做术士以来，当真与邪祟之物狭路相逢，其实只有两回。上回死了，这回……

　　姬绍问道：“你们到这个地洞里来找神仙血，难道偷你们神仙血的小偷此前就藏在这个地洞里吗？”

　　姬绍只想大笑，笑道：“那你们可抓错了人。我和从这里搬走的那窝地洞老鼠又不是同一伙的，我可从来没见过什么神仙血，连神仙毛都没见过。”

　　然后姬绍只听得窃窃私语。这窃窃私语仿佛一把钢刀，将他从左耳到右耳捅个对穿，口中竟也不自知地念道：“神仙血……神仙血……神仙血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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