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命

作者:涧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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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止步



      满桌的美味佳肴,身边又有少女殷切的介绍,室内一片浓郁的菜香,静听,从其他包厢传来的丝竹之声悠悠荡荡。

      窗外惠风和畅,风景秀丽。这样视听味三觉圆满,按理说是不应再有什么不满的。

      “情妹妹,吃一点吧,我们也难得出来呢。”蒋玲又开始劝了,夹起一筷子野笋,就欲放到苏慕碗中来。

      苏慕右脚伤得不重,就是崴了,不好走路罢了。

      她靠坐在椅子上,右足伸出,褪去鞋袜放在典诗的膝盖上,后者正单膝跪着替她按摩脚踝。手边还摆了一瓶药油——系段玉裁遣人所送,应该是他派人封锁楼梯时一并吩咐的。

      情同姐妹,苏慕也不拘礼节,并不忍耐,身体随着典诗的动作微微颤抖。正是痛苦的时候,只觉得世间万物都失去了色彩和意义,哪里有心思吃东西?

      蒋玲要夹,随她,苏慕连筷子都不想动了,只点点头,神情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蒋玲见此,一个人也没有趣味,小心翼翼地转着筷子,数米吃。

      来京第一次出门就弄成了这样,回府恐会招致讥议。最好装作水土不服,这两天卧居在室……可王家外婆的寿宴就是明日了,偏偏这个时候闹出事来,明日动作迟缓一些,反正也不是中心人物,总能撑过去的吧……

      眼帘一掀,看见蒋玲的样子,苏慕又于心不忍。
      玲姐姐天真多情,一定是被那个人骗了,什么上香遇险,英雄救美——她才不信有这样的巧合!何况对方还是以前见过的,他一定是那个时候就开始打主意了吧。

      对方心机如此之深,玲姐姐怎么敌得过。总之,玲姐姐只是年少不经事,是刘逸阴谋不断……苏慕想想,不能这样和玲姐姐闹翻了,不然岂不是让她身边只有一种声音?

      “玲姐姐……你之后还有遇见……吗?”

      蒋玲见苏慕终于肯说话了,也是十分高兴,听到这话倒是遗憾地摇头,“没有,我今天是那以后第一次出门。到现在,总共其实也没有多少时候……”说着说着却笑了起来,“但是……但是我是知道……近况的。”

      苏慕不由看了她的丫头一眼——难道玲姐姐的丫头被买通了,或者性格轻浮好事,帮他们暗通款曲?

      “你怎么知道的?他是你家亲戚?”

      蒋玲又摇摇头,嘴角有着甜蜜的笑意:“哪有那么巧……是我哥哥见他武艺不凡,又为了报答他救了我和我娘,所以招他做了自己的武师父。其实哥哥哪里会拳脚呢,不过是三分热情,跟着早晚打一套拳罢了。我看他脚步虚浮无力的,还口口声声习武,真是……”没说完又笑了起来。

      苏慕听得双唇紧抿,美目圆睁。

      好你个蒋淳于,过去还觉得你虽然愚笨一点,胜在忠厚老实——不想居然是这样一个蠢货!

      强压下怒气,聚会至此再无趣味。细细叮嘱了“有什么进展一定要早来告诉我”,扶着典诗的手坐上了马车。车外市井人声喧嚣,叫卖不断。道路宽阔平整,两旁建筑也各具特色。

      苏慕是初上京城,驾车的车夫以及苏府随侍的侍女们都料想她会大加赞叹。
      贵女们无太多束缚,成婚后有风流之名的也不在少数。像那林家就闹得很不像话……

      不想她真能的坐的住,一路上连车帘都不掀。大家交换眼色时,暗自感叹,名门就是不一般呢。

      本来是要一路寂寂然回府了,不想道经一处街道,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浅香坐的靠近车帘,疑惑地一掀帘子,当即惊呼一声,兴奋地转过头来:“小姐,是阮公子——就是那个阮公子!”

      天下姓阮的何其多也,以“那个”来代指未免语焉不详。然而在京城附近,女子们这样说的只会有一个——阮成章。

      即使在遥远的连城,苏慕对他也有所耳闻。不过到底她功课繁重,本身交际也不广,这耳闻有限的很。

      此人本是当今天子的幼子,早年因其好友无子,过继过去,不想后来当今有了这番身份的变换,自然血脉不能流落,然而再改换姓氏又有违昔年之誓。索性好友也曾追随开国,遂破例封其为唯一的异姓王,正好由阮成章继承王位。当然,附加条件是,这一支以后只会成为普通的宗亲了。

      他博学多才,诗名极盛,但另一个名声却要盖过才名——

      四野俱静,几乎让人想象不到这里是街头。单独的声音因此别具静谧的美感……

      “闻听苏小姐佳名久矣,今特来一见,望求应允……”随着说话声渐近,马车车帘被人向外一拉,苏慕眼前赫然一亮!

      马车夫早就退到一旁去了,几个侍女除典诗之外都动作一致地跪坐着俯低身子,以视线余光偷窥。
      典诗见状也迟疑地跟着俯身。这街道原本人员寥落,然而就在少年一掀车帘之间,以马车为中心不知何时竟密密匝匝围上了几圈人,无论黄发垂髫,人人双眼放光,神情激动,然而就是这样摩肩接踵的样子,竟没一个人发出声音!

      他开口时,声音如鸣泉响奏山间,轻快悦耳,踏上车架探身前视的动作也优雅无比,苏慕再看他的容貌——

      昏暗的马车,随来人扬手的动作射入丝丝缕缕的阳光,恰到好处地亲吻着他的高冠乌发。

      他的神情坦荡,身姿形容自然而然有一种高华雍容的贵气。

      在大街上拦住贵女的马车请求一见,这样的行为是极大胆狂放的,但是由他做来又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人们说,他的行为发之于心,因此不但不把他的行为与一般浪荡子等同,反而追逐、传唱……这里面也许还有他光艳照人的容貌引起的反应。

      阮成章自掀了车帘,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苏慕。

      他早就听闻才女孙韶收了一名徒弟,无奈路途遥远,最重要的是听闻其人年纪尚幼。因此一直没有拜访。昨日听闻她来了京城,他就想着拜访了。
      这次原本是去郊外纵马,耳闻路人谈起她的车架经过,干脆转了方向来请见美人。

      他突然叹了口气。

      那些传说中的美人如果都是她这个模样,也许就没有人会说前人荒谬,名不副实了吧……

      苏慕神情自若,被这样打量又有些无奈,她微微侧坐着,不愿众人都听闻到,低低的,“公子可兴尽而归矣。”

      你随兴前来,看够了吧,可以走了吗?我被你惊扰,觉得很是无奈呢。

      她仪态从容,容颜娇艳,眼睑低垂着,似是责备,似是幽怨,似是调情时的娇嗔——又好像只是一句普通的话。

      美人的语言是由整体来说明的,她的发丝、她的眉梢、她的菱唇、她下颚的弧度……都是她语言的一部分。有时可能只是阳光落在了她的眼底,你却会觉得她看你似与他人相异。

      “一见即返”是阮成章这种行为不受太大批判的另一个重要元素。闻某地有一不俗的美人,兴起,不远千里于游船、酒坊、厢车、茶肆……等地求见,一见即返,常常美人还因意外而正心神不定,他的马蹄声已经远了。

      多么潇洒不羁,多么风流!

      这次本不该有意外的。

      但,他竟停下了,身后的人群见阮成章停留得这样久,你推我挤,爆发出一种骚动,虽骚动,仍有一种奇异的纪律,他们是静寂无声的,像是生怕打扰了什么。

      于无声中,人人向前挤着,想要看一看能让他流连的佳人有着怎样的艳容。

      阮成章没有把身后的人群放在心上。

      他只是专注地看着她,轻声地问:“君何故面带愁容?”他没有说一句怜惜,也没有做一个抚慰的动作,然而又像是什么都做了。

      一丝风,穿越千山万水,轻柔地扬起他的衣袖,“哗”,空中诞生一朵雪白的浪花。好像这普通的衣物到了他身边也通灵了……

      苏慕想,他一定能做一个好诗人,这样深得“言有尽,意无穷”的精髓。

      “人生不如意事常有,能形诸词色的,不足为人道也……”陌路相逢,苏慕又能和他说些什么呢?

      阮成章默然垂首,一言不发地离去,只有最后回眸时露出的神色像是与她心照。

      他一动身,像是解开了什么封印,整条街一下子活了。人群有跟着他一起离去的,也有围着马车走的,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参与了一场盛事,各个都很激动,只怕苏慕还没回到家,关于她的流言已经先一步进门了。

      马车夫先前不知躲到了哪里,这时又神出鬼没地回到了座驾前,神气十足地轰赶着挡路的人群,鞭子在空中一甩一甩,将空气抽打出“嗖嗖”响声。很快,马车重又前进起来。

      车帘下落,世界再度缩小到咫尺。

      苏慕几乎要以为先前的一幕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大梦了。

      但显然不是的。

      几个侍女直到现在才直起腰,激动、震撼、迷醉、与有荣焉地看着苏慕,然后齐齐转为惊艳赞叹。就好像经此一役,苏慕更美了一些而之前她们全然是有眼无珠似的。

      浅碧高兴地说:“小姐这一下可不得了了,阮公子特地一见,居然还与您对答……”除了第一次见面,她之前一直用“你”的。这时却觉得“你”字已经不足以支撑内心的情绪了,说话时自然而然转变了称谓。

      浅香笑逐颜开:“今后小姐要注意了,有许多夫人小姐会下帖子请您上门呢!”

      马车夫在前面听到,他明明是个粗野的大汉,这时却也参与进来,神秘兮兮的说:“不止如此呢,我刚才看到,旁边有人拿着纸笔在记呢!”

      典诗连忙问:“你确定他在写这件事?”

      “那当然,他一边写,一边看这边,还问附近的人有没有看到小姐的样貌姿态,又和我们核对阮郡王的各个动作……”
      原来他消失的那一会儿是去提供情报了。

      众侍女一听,更为鼓舞。

      她们又热切讨论了刚才的事情,不敢相信真的发生了。交换感受,讨论这件事会给苏慕带来的影响……

      接着,作为一群青春少女,她们的中心便转到阮公子身上,“他的容仪多么让人心折”,“他的姿态真是飘逸不羁啊”,说着说着就谈起他的风流逸事来,“听说他有一次也是去见一位女郎,那人竟然惊叫一声,将一杯酒倾倒在了裙子上,神情慌乱得要命,结果……”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在这样的佳公子面前出丑,结果还能如何呢?

      大家都为这个不幸失态的女子叹了口气。

      然后继续谈下一个。

      “那是前年的夏季,阮公子正倚窗喝酒,这酒也有来头,是三晒三晾,由气质最纯真的童子日日监管……”侍女接着说了一通神乎其神的佳酿传奇,大家的注意力更加专注,见气氛渲染的差不多了,才又转回主题,“有人呈上一本古籍,这古籍颜色泛黄,人手轻轻一碰就有损毁的可能,而那字迹更是奇特。歪歪扭扭如同蚯蚓一般。当时满座宾客无人敢认,只有一个自负有些见识的老者,上前一看,说这是中原刚与异地往来时由那边传来的典籍。异国战争频繁,朝代更迭不断,各个民族混杂,文明又没有稳定的传承。也许就是拿给现在那一国的国民看,也认不得呢……”

      苏慕已经可以猜出这个故事的结局——看她们那样子,结局除了阮成章认出来了还有别的呢可能吗?
      但是故事吸引人的就在于经过,这么层层铺垫着,尽管苏慕表面上不为所动,但实际上早就竖着耳朵听她讲了。

      然而——

      “苏府到了,小姐,请下车。”

      居然总是这么不会挑时间……

      看来这个马车夫要换了。

      苏慕靠着典诗,步履拖沓,一进门迎面就撞见了王昭的心腹侍女合意。

      合意的态度前所未有的恭谨:“夫人让您赶快去她那儿。”顿顿,走上来有意卖个好,凑到苏慕耳边,“老爷们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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