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又鸣

　　向阳冬天的海边少有人来，因为风大，真的很冷。
　　岑零站在沙滩上不着边际地想，如果有人在这时候没入海底，是不是怎么呼救都不会被听见？
　　手机在卫衣口袋里嗡嗡动了一下，紧贴胃部的震感把岑零的注意力从一片阴郁的蓝中抓回。他拿出来一看，是来自路又言的微信：
　　“网吧借一下你和你室友的证行不？”
　　他把音量摁到最大，足以听清这少年音，越过风声水声带来片刻轻快。
　　踩一脚湿沙往下陷几毫米，迎一波浪花往后仰小半步距离。
　　海底也不是那么容易去的，他想。
　　他回复一句在哪，路又言又发来语音：“沿海四路。”
　　蛮近的，去看看。
　　岑零后退了两步，海浪再也够不着他的鞋尖。

　　……

　　“——他说他也来。”
　　路又言望向沈闵州，得到平平淡淡一声“嗯”作为回应。
　　紧接着路又言觉得自己这话说早了，沈闵州不会下一句就是“既然有人来陪你玩了我就撤了”吧？
　　而沈闵州什么都没说，稳当地握着鼠标提醒他，“快把潘森ban了。”
　　路又言把视线挪回屏幕，点了两下鼠标ban完英雄。他思忖了一会儿，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轻声问：

　　“你觉得两个人都是男的要怎么在一起？”

　　终于到了这个话题，有了中饭时候的心理建设，沈闵州已经不会被震惊到了。他仅仅感慨：如果路又言想要开口跟谁聊聊它，估计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沈闵州一个有幸被问到。
　　可惜这题超纲了。
　　“不负责任地回答：怎么普通怎么相处。”沈闵州说，“负责任地回答：我不知道。所以没办法给什么建议。”
　　路又言：“你不觉得奇怪吗？”
　　沈闵州：“大清早亡了。”
　　“确实。”路又言笑了笑，“可还是很难。”
　　沈闵州：“男女在一起就不难了吗？都挺难的。”
　　都充斥着冷暴力和暴力，亦或门当户对对到淡漠和分离。
　　“我爸妈应该快离了。”他轻描淡写道。

　　单边挂着的耳机里传来“欢迎来到英雄联盟”，“敌军还有三十秒到达战场，碾碎他们”，路又言在这真实和虚拟的分界微微瞪大了眼。
　　“全军出击！”
　　“——那你，”路又言问他，“你怎么打算？”
　　沈闵州目光都没离开游戏界面，“没什么打算。和平分手，和平分财产，我又没有办法对半分，都一样反正。”
　　路又言：……
　　沈闵州：“你们想过以后要考到哪里去吗？”
　　路又言沉默。
　　沈闵州心里一软。他都没丧气，路又言却在代他感到遗憾和难过了。
　　“查亦鸣肯定会跟你去一个地方。”他又说，“异校不算异地，异地也比异国强……”
　　异国也比不在一个世界了要好。
　　路又言嗯了一声。
　　沈闵州仔细一看自己已经漏了好几个兵，他也不说话了。
　　打游戏的时候不能三心二意，这盘他们下路拉跨到打野疯狂在他们头上pin问号，过了十五分钟路又言直接点了。
　　“唉。”路又言长叹一声。
　　沈闵州：“还打吗？”
　　“坐会儿吧，时间还没到。”路又言说，“还要等岑零来。”

　　这个名字今天听过太多次了，沈闵州快听进脑子里了。
　　随即同样在脑子里未解的问题与其碰出共性。沈闵州转向瘫在椅子上的路又言：“刚刚那个问题，也许你可以问他。”
　　路又言挑眉，“你确定？”
　　沈闵州想了想，“……还是算了。”
　　——岑零和路又言完完全全是两种人，他估计等哪一天岑零跟全国的帅哥date过之后路又言还在同查亦鸣牵扯不断不死不休。
　　而另一个人的脑子里，岑零这个名字已经有了单一的指向。
　　“对了。”路又言想问好久，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之前查亦鸣生日那天晚上……”

　　嗡——嗡——

　　路又言的手机在桌上震了起来，他看过去，屏幕上亮着“大笨狗”三个字。
　　大笨狗的呼唤使路又言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
　　“我去厕所。”沈闵州说。他正好避开了那个没问完的问题，也给人留出了讲电话的空间，两秒后消失在了包间外。
　　得亏没在上高地的时候打来，不然路又言一定要骂这狗人。
　　“喂？”
　　“路又言，快来！”查亦鸣火急火燎道，“我出来吃饭没带钱！”
　　“……你是不是脑瘫？”
　　“我不知道这家店只收现金啊！快点快点我发定位给你！”
　　查亦鸣说完就不容拒绝地挂了电话，店里刚给客人支付宝收完钱的收银小哥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边路又言心说爷必不可能管你。
　　然后沈闵州回来，看到了一个再也坐不住板凳，怎么看都在想着往外飞的路又言。
　　他问，“查亦鸣？”
　　路又言：“不用管。”
　　紧接着又有电话打进来，沈闵州坐在旁边都能听见查亦鸣洪亮的声音：“到哪了呀？”
　　路又言啧了一声，“别催我在等人。”

　　“——等我？”

　　沈闵州比路又言还先回了头。
　　来者趴在路又言的椅背上，声音同脚步和他整个人一样轻轻巧巧，单薄地如一阵风，说来就来。
　　说走也一定转眼就会走。
　　比起上次见面，岑零的额发终于要长一些了，可刘海搭下来显得他整张脸更小了，一点都不像现场唯一持成年身份证进来的。
　　“你有事？”岑零问路又言，“有事就去吧，不用等我啊。”
　　路又言举着电话，有些过意不去地回望他。
　　岑零：“还有多久时间？”
　　路又言：“五十分钟吧。”
　　“你去吧。”岑零拍了拍椅背，“我玩一会也要回去睡觉了。”

　　路又言知道岑零的作息比较迷，眼下也没有纠结这个说法。他只是不知道，是自己一条语音把人从海岸线上拉回来的。
　　而岑零不知道，那条语音是眼前这个神色淡淡，对视一眼就算打过招呼的沈闵州，提醒路又言发的。
　　沈闵州也不知道，路又言此时决定就这么走了，并不完全是因为查亦鸣，还在被一种奇妙的，无人认证过的假设驱使。

　　路又言：“那我先撤了，回见。”
　　岑零：“嗯好。”
　　路又言匆匆抓起外套跑路，把桌上的纸巾盒扫到地上也无心去捡。
　　岑零是真的不介意，他给路又言让开路，然后径直坐到他的位置上。
　　与此同时沈闵州弯腰去捡那盒纸，一低头看见了岑零一双湿透了的帆布鞋。

　　-

　　查亦鸣给的定位就在沿海七路，路又言小跑着十分钟就到了。
　　走进店门，他一眼就看见那个捧着一大碗麻辣烫吃得正香，还跟店员小妹有说有笑的查亦鸣。
　　他走到他面前，迎来一张更热忱的笑脸。于是即使他停下脚步，心跳也没有慢下来。
　　真正见到面和讲电话听见声音还是不一样的。
　　路又言顿了顿，在他对面坐下，视线却往外瞟，“只能用现金？”
　　话音刚落收银台那边传来：“微信收款成功，二—十—四—元—— ”
　　查亦鸣理直气壮：“刚，刚又能收了！”
　　路又言瞪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所以那一下点头的前后还是有天壤之别的，现在就只是见到面，都会单纯地感到开心，没什么好计较的。
　　路又言一边鄙夷自己，一边听见心里好像有一排小麻雀在唱歌。

　　查亦鸣把碗往前推了些，“你吃吗？”
　　路又言：“不吃，中午吃了好多。”
　　“哦，跟你同桌吃的啊。”查亦鸣一听又开始阴阳怪气，“那路少晚上打算跟对象去吃啥啊？”
　　路又言白他一眼还白的心猿意马的，压下头玩手机不看他了。
　　查亦鸣点到为止，愉快地把麻辣烫吃完了。
　　寒假真美好啊，他想。

　　查亦鸣一到假期也是早午晚饭随缘吃，两个人从麻辣烫店出来天都开始黑了。
　　他们站在马路边，谁都没迈开步子，没有要回家的意思。
　　查亦鸣：“去哪逛逛吗？”
　　路又言抬起眼皮：“去哪儿啊？”
　　查亦鸣想了想，打了个响指，指向前方，“走！”

　　向阳本来就小，他们住在沿海这一片，走来走去就是那几条路，没什么好逛的。所以没过几分钟，查亦鸣的脚步停在五路的路口，完全在路又言的意料之中。
　　查亦鸣不知道，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路又言也有意在这里停驻了片刻。
　　他不知道路又言从前极端的回避，也不知道现在麻雀心里别样的啼鸣。
　　“这里。”查亦鸣说，“多少年了？”
　　路又言：“八年。”
　　查亦鸣有些惊讶地望向路又言。这瞬间的回答说明了什么，不言而喻。
　　只有他忘了，而他一直都记得。

　　这特别的记忆，又是跟不好的经历绑定在一起的。查亦鸣留了个心眼儿，看路又言丝毫没有往五路里头的巷子里拐的意思，便到此为止。
　　“还是回家看碟吧。”他柔声说，“外面冷。”
　　路又言嗯了一声。
　　以往随便一嗯很多是敷衍，现在路又言一嗯，却显得特别乖。
　　乖得查亦鸣心里一股冲动，想当街揉揉脑袋把他揉进怀中，至少也想牵他的手。
　　手抬起来，却发现路又言把手缩在口袋里。
　　于是他只是轻轻拿胳膊撞了撞他。
　　“走吧。”

　　查亦鸣不知道，路又言此时在回忆，八年前他就是从这里开始被他牵回家的。
　　那个时候他还不住在现在的家，独自在巷中迷路纯属偶然。他报了个地址，查亦鸣一路问过去把他送回家，一路哄着他，到了自家楼下路又言就不哭了。
　　那个时候跑到巷子里面的他到底在想什么，那个时候查亦鸣具体说了什么，路又言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的小英雄额头流着血，还一脸无畏地说：小伤不要紧，我爸说了伤疤是男人的勋章！
　　当时他还真就被他唬住了。
　　到了楼底下，小查对他爽朗地说再见，他却没有回应。
　　路又言觉得那时的自己就很不正常了，再见对他来说不是下次再见，而是再也不见。
　　他不想跟他再也不见，所以连告别都没有说。

　　还好他们又走回来了。
　　小查变成他的大笨狗，嗅觉灵敏，从不带他走错回家的路。

　　就这样两人胳膊蹭着胳膊，又走到老旧的小区里了。穿过羊肠小道，一边是停车棚，一边是垃圾回收站。这里居然也变成再也无法忘记的地点。查亦鸣的嘴角又翘起来了，路又言好无语，但不敌心动不受他所控。
　　心脏跳一拍，他往楼梯洞迈出第一步，而下一秒他被猛地推进楼道，紧紧从后被抱住了。
　　这正是天黑了但路灯要过一会儿才亮的时候，路又言被推到黑暗里，吓了一跳，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束在他腰上的是查亦鸣那两条有力的手臂。路又言强忍住生理性的不适，吞咽了几下嗓子。
　　“……你干什么？”
　　你吓到我了。
　　一无所知的查亦鸣低声笑着，“不干什么，就想抱你一下。”
　　“……”
　　查亦鸣抱紧了就不想撒手，他甚至还饶有兴趣地闻了闻路又言地衣领，凑上去含糊地说，“让我闻闻有没有中午吃的烤肉味儿？”
　　热浪拍在路又言的颈侧，肢体一边碰撞一遍耸动，在一方看来亲昵又暧昧，在一方的体感就是噩梦。
　　完了。路又言绝望地发现：
　　即使是查亦鸣也不行。

　　“……你松手。”路又言抖着声音说，“马上有人来了。”
　　“没人啊！”查亦鸣不仅没松手还接着蹭了蹭。
　　路又言胃里翻江倒海，他开始自己使劲挣脱，“松手查亦鸣。”
　　——求你了。
　　而他用不了多大劲，当真的察觉他抵抗的力气的时候，查亦鸣立马就松开了。
　　路又言喘了几口气，与此同时极其不愿看查亦鸣的表情，就像那时在楼顶捂住他的嘴时一样。
　　可他还是看了。
　　楼道口的灯在这时候倏地亮了，少年逆着光，眼中似有淡淡的失落一闪而过，又似没有。
　　再一看，查亦鸣脸上还挂着平日那种无所谓的笑脸。
　　“走吧。”
　　他的手在半空中向前挥了一下，没再碰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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