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明月

　　穆安生隐隐猜到故事的结尾，却依然入神的听着对方的讲述。
　　“宁王殿下是峨门中人，当然相信崇山峻岭般的鬼崖先生一定可以平安归来，可当年的人们并不知道。”风时远怆然说道，“当众人将气若游丝的父亲抬上船时，我瞪大眼睛盯着那张扭曲的脸。他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儿子，而从未见过母亲的我想要看真切父亲这最后一面。”
　　“一个人的童年记忆里，最大的悲伤莫过于无父无母。在风家这种世族门阀之中，失去父母羽翼庇佑的孤子会遇到什么，殿下自然能够体味。”风时远轻声说道，“每一次痛苦无依的时候，我会独自跑到码头，强睁着被海风湿润的眼眶眺望大海，重温那双星目给予我的力量，一边祈盼着奇迹降临。”
　　二世为人，穆安生一直憧憬着归去。即便与战明月情投意合，可在内心深处，那丝‘父母在、不远行’的情结令他在伊人面前克制了心意。
　　此刻听着风时远对至亲归来的无尽向往，猛然想起战明月不止一次提起‘归来’二字，穆安生忍不住心潮翻滚，离去的坚定摇摇欲坠。
　　“三年后，渤海春潮。茫茫大海上浪花裹着海腥漫过码头的木桥，无边无际的乌云压境，仿佛要与海面连在一起。风浪怒号之中，我赫然听到一声尖哨！”风时远的双眼闪烁着难以言表的情绪，“在乌云和海面之间，一艘孤船载着高亢的歌声，踏浪而来！”
　　“我能想象那个画面！我甚至可以猜到那首歌！”穆安生感同身受的说道。
　　“谌曦腰间围着一根金色腰带，上衣半敞露着古铜色的胸膛，星目中依旧是那抹赤子的湛亮，被那道亮光照耀时，我不禁生出一丝羞愧，自己竟会怀疑他带回父亲的承诺。”风时远慨然说道，“跟在他身后的正是我的父亲，还有一位美丽的女子。”
　　穆安生抬头望着风时远，心神激荡的问道，“然后呢？”
　　“女子翩翩行来如谪仙下凡，流莹顾盼之间尽是新奇和神往。可她身上的衣着却很怪异，手中还提着一个同样怪异的铁箱子。码头是三人同行的终点，女子将铁箱子交给父亲，然后与谌曦随风而去。父亲走到我的面前站定，脸上悲喜交加，许久之后吐出两个令我永世难忘的字，”风时远声音微微发颤，“回家！”
　　“风迟先生的痴症，真的痊愈了？”虽然对祖师爷充满信心，可穆安生依然感到诧异，毕竟没听师父说过精神疾病峨门也有涉猎呀。
　　“若不是父亲安然归来，鄙人莫说成为风氏家主，很可能已经夭折在某个凄风苦雨的夜晚。”风时远感慨万千，“父亲用十年的时间洗尽我心中的委屈愤恨，助我长成可堪大用的风氏一员。可发现父亲独坐房间望着那个铁盒子出神时，我便知道在他心中藏着一个秘密。前任家主老迈，父亲代行家主之责。风谲云诡之时武帝横空出世，隐露异心的云氏首当其冲，那只伸向中原的手被斩断，曾经不可一世的世家之首龟缩在平遥城里瑟瑟发抖。而风迟还是那个才智无双的天才，在其治下原本势力最弱的风氏站稳了脚跟。十六岁元服加冠，在父亲的鼎力扶持下，鄙人成为风家有史以来年纪最轻的家主。”
　　“十年。。。算着时间，那个女人该回去了。”穆安生暗想。
　　“礼毕的当晚，我与父亲开怀痛饮，无所不谈。我醉的一塌糊涂，迷迷糊糊中梦到神女芳驾风府，满院子里全是盛开的昙花。等到第二日醒来，父亲双眼空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风时远低声说道，“藏在心中多年的担忧终究成真，我半跪在父亲身前放声痛哭。”
　　“是那个女子吗？”穆安生追问道。
　　“我不知道。父亲命我在风家老宅的后山建一座阁楼，面向大海。”风时远说道，“从那以后，父亲独坐山顶小楼，闲时作画，再也没有过问世事,直到寿终正寝。”
　　“家主心中有未解的疑问，希望安生前去查看，为家主解惑？”穆安生微笑说道。
　　“殿下心中的疑问，或许也可在山顶找到答案。”风时远终于露出门阀家主应有的狐狸神情。
　　“择日不如今日，若家主允准，安生今晚便可上山！”穆安生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哪管此刻已近丑时。
　　风时远从腰间取下一块符牌，“东青山乃风家私地，诸多奇秀景致在别处是见不到的。殿下凭此符牌可畅通无阻。”

　　战明月守在房内，等一个人，或者一个答案。
　　穆安生与风家主人席间暗含深意的对视，令战明月隐约感到今晚将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他不来，我便不去追问。他若来，我。。。”战明月蓦然醒悟，洒然起身走向房门。就在此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低唤，“郡主。”
　　战明月打开房门，触上穆安生神采奕奕的双眼，“山外小阁楼，明月可愿同行？”

　　似一柄巨斧自天空劈下，东青山巍然独立在渤海之滨。
　　战明月与穆安生沿着背海的山口登上盘山石道，行至山腰时已绕到向海一面。海风携着雨水顷刻间打湿了两人的斗篷，一片乌云恰好飘来，遮住了月亮。
　　山涧的泉水顺着石壁汩汩流下，头顶只剩朦胧星光。身旁的穆安生悄悄靠近，隔着衣物也能感到一阵暖流袭来，战明月心跳加速，面上强装镇定的说道，“殿下好温暖啊。”
　　“连外祖母都夸安生是个暖男呢。”穆安生低声答道，内心同样慌乱。
　　二人虽然习武多年身体比常人强健，持续小半个时辰的山路后气息仍然变沉。高处海风愈加猛烈，两人下意识的贴近，彼此的呼吸喘气声传入耳中，耳鬓厮磨间都有些情难自禁的悸动。
　　穆安生缓缓说道，“等到了山顶，无论获悉多么惊人的内幕，都希望郡主能够平静对待。”
　　“殿下愿意分享心中的秘密，我很开心。”战明月轻声应道。
　　一股静悄悄的暧昧随着夜风轻抚年轻男女的眉眼鼻尖，仿佛世界只剩下自己与身旁的她，穆安生觉得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不错，不用理会那些矛盾与选择。
　　石阶山道终究把两人送至山顶，月亮也从乌云背后闪出半张脸。两人借着月光打量身前的景象，山顶平台经过人力整饬，大部分平坦处都以石板铺砌，围着几处凸起的棱石，刚刚修成时一定颇为雅致。
　　东青山是风家私地，风迟逝去后极少有人登顶赏景，风家也不再专门派人保养维护。如今野草纷纷从石板缝隙中冒出来，透着杂乱无章的破败感。平台正中有块天然形成的巨石，一座木质小屋背靠巨石，面向大海。经年累月的海风侵蚀下，圆木表面的漆层脱落大半，带着斑斑痕迹。
　　穆安生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一股潮湿腐朽的气味从里面渗了出来。
　　两人走进屋内，战明月马上被涂满四壁的彩画吸引去了心神。
　　时下大多画家偏爱素简，最多添加丹青两色，力求简单几笔勾勒出清远的意境；风迟却反其道而行，作画时浓墨重彩，毫不吝惜颜料配色，视觉冲击感极强，跃然纸上的生命力常令人分不清画内画外的真实与虚幻。
　　因为保存不善，木屋内壁的画已经褪色，可还是能从挥洒写意的着墨间体会风迟登峰造极的境界。
　　初始的惊艳心情渐渐平复，战明月看出画中的内容前后相连，并不是随意创作的。几乎每幅画里都有一个蓝衣宽袍的身影，却均以后背示人。
　　“这个背影，就是风迟先生本人。”穆安生说道。
　　从元服加冠之日起，历经年少成名时春风得意、雪夜火炉旁红袖添香、初为人父却同时丧妻，及至患上癔症被族亲和世人唾弃，风迟未用一字，而是用画笔描绘那位不世出的天才令人扼腕的前半生。
　　几幅彩画栩栩如生，知晓内情的穆安生依然生出许多感触，战明月更是看的目不转睛，一颗心随着明明身在局中却仿佛旁观者一般的蓝色背影跌宕起伏，直到他披头散发登上一艘大船，同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扬帆远去。
　　战明月转首望着身旁的穆安生，眼神中闪过一缕意味难明的情愫，“他们回的来吗？”
　　“肯定回来啦，否则谁来完成这些画作呢。”穆安生理所当然的说完，隐约间悟到战明月话中幽幽的深意，沉默稍许后指向另外一面墙壁上的彩画，那个蓝衣背影终于露出正脸，“三位奇人踏浪而来，这就叫物以类聚。”
　　战明月瞧着画中居首男子那一脸不羁的神情，惊声说道，“这位难道是年少时的鬼崖先生？”
　　“不错。风迟的画果然细致入微。你看，对比出海与归来，鬼崖祖师的精气神识截然不同。”穆安生叹道，“世人皆知峨门武学尽数传自鬼崖祖师，可鬼崖祖师的武学又传自何方呢。为了寻根溯源，老师也曾寻访祖师踏足之地。”
　　“那卫先生有何收获嘛？”战明月算半个峨门中人，对此也十分在意。
　　“老师说，谌曦当年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第一次出海时与常人无异，只凭着一腔孤勇闯入那片未知的无尽之海。每日与天上的金翅与海中的巨鲲为伍，在不知下一秒又会遭遇何种险境的九死之地，吸天地精华观万物定势，几无生还的可能与千载难逢的机缘下初悉妙境。再经过日复一日的磨砺与自省后终于彻悟，臻至宗师之境。”穆安生万分景仰的说道。
　　战明月也听的心驰神往，“这便是你此行想要解开的疑惑吗？”
　　“不，我要与你说的是谌曦身旁的女人。”穆安生声音带着微弱的颤抖，“乐星阑这个名字，你听过吗？”
　　战明月盯着画中那名女子，皱眉仔细回想片刻后，喃喃说道，“好奇怪！明明从未听过，可想说不认识时心中又隐感不妥。安生对她的关切还要高过峨门祖师，这是为什么啊？”
　　“因为她和我一样，都是从异界跨越时空而来。”穆安生一字一句的说道，“而她潇洒快活了十年后，又穿越星河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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