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舟

作者:云卷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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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6 章


      爱恨本为一体,爱而不得,便生了怨恨之心。陆策对陆筠缠绵的恨意,大概也由此而生。

      陆策自小没有母亲,父亲宠溺他,却对他身边的宫女太监管教甚严,在陆策十二岁登基之前,根本没人有胆量去教太子那些情情爱爱的事。

      等到十二岁陆策登上帝位,众人的心思就活络起来,有人想一步登天,有人为家族打算,有人想借机邀宠,总而言之,各色各样的诱惑明里暗里席卷而来。

      不过,陆策终究还小,看不懂这些个宫女花枝招展为哪般,也不懂那些容貌俊秀的小太监为什么总盯着自己看,他只想他哥散朝后能多陪他一会,最好还能陪他去郊外跑跑马。

      就这样,陆策到了十五岁,到了陆筠开府成婚那年。

      陆筠离开皇宫的前一晚,陆策百般不舍,非要和陆筠同睡,陆筠无奈,只能随了他去,小心翼翼分出半边床榻。

      那个晚上,陆筠拥被高卧,陆策却辗转难眠。

      他看着陆筠侧脸,心里忽然升起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陆筠能每晚睡在自己身边,那么他就算交出帝位,也是心甘情愿。

      陆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一时觉得愧对父皇和陆筠的教诲,一时又为这种想法而暗自愉悦,一晚上心绪不宁,愁肠百结,直到陆筠精神抖擞的出了宫,他还躺在床上发愣。

      没多久是陆筠大婚之日,陆策为表重视,特意亲临。

      那日陆筠一袭红袍,束着黑冠,整晚脸上都挂着淡笑。

      大家都道摄政王好事临门,看着容光焕发,春光满面。

      只有陆策觉得陆筠那笑实在是刺眼,每看一眼,心里烦闷便添一分。

      整晚,他埋首喝闷酒,沉默不语。直到酒宴散去,陆筠回了洞房,陆策还孤零零坐在摄政王府的前院,迟迟不肯离去。

      又一壶酒下肚,陆策不知怎地,忽然耍起酒疯,非要福喜喊他哥出来见驾,福喜无奈劝道:“陛下咱们回宫去吧,今天是王爷大婚,又没有军机大事,实在没有见驾的道理。”

      陆策这时候才意识到,他和陆筠从前能绑在一起,都是那些该死的恼人的朝堂风波,除却这一层,他竟然没有一个留住陆筠的理由。

      再看看那所谓的王妃,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陆筠便会想着她,念着她,陪着她。

      思及至此,陆策越发觉得陆筠和陈氏可恶,杀气腾腾的去了洞房,一路上惊翻不少下人。

      陆策一推门,就见到新娘子正害羞的看着陆筠,柔弱的举着酒杯,而陆筠坐在她对面,竟然也坦然受之。

      陆策只觉胸口一团火气,直要炸开。

      他的陆筠,凭什么要被别人这样看着?

      陆筠见他进门,愣了一瞬,随即站起身,扶住陆策。

      “陛下喝多了?”他问福喜。

      福喜点点头,愁眉苦脸道:“劝不住,王爷走后,陛下又喝了一壶。”

      陆筠悚然,在他心中陆策还是个小孩,既然是小孩,怎么能喝这么多酒?

      他一边轻声唤着陛下,一边让王妃先歇着,他说他去去就来。

      陆策虽然酩酊,但神智还算清楚,他见陆筠舍了新娘子,来照看自己,方才涌上那些恨意,立马就成了入骨的温柔。

      他装着醉,依在陆筠怀里,喃喃道:“堂兄,你陪着我好不好。”

      陆筠叹了口气,心想他们沈家真是欠你们陆家的,他爹和祖父都为先帝送了命,现在自己又为着名义上的堂弟呕心沥血,当牛做马。

      可看着陆策通红的眼睛,苍白的脸色,小兔子似的靠在自己胸前,他还是说了个好。

      将陆策扶到书房,帮他脱了鞋和外衣,陆筠将他放在了自己的小床上。

      陆筠想去给他倒杯水,陆策却抱着他的腰,不让他起身。

      陆筠只好拍着陆策的后背,柔声哄他睡觉,陆策折腾一天也累的够呛,没多久便睡着了。

      陆筠见状,给陆策盖好被子,嘱咐福喜在门口看着,起身回了洞房。

      陆筠一关门,陆策霎时惊醒,环顾四周,他哥早没了影子。

      他知道这样的晚上,陆筠没道理为他停留,他也不该留住他。

      苦涩和嫉妒一点点在心里蔓延,那一晚,陆策蒙着被子,哭了前半宿,后半宿哭累了,靠着那被子里陆筠一点气味,做了个激情澎湃的梦。

      第二天,陆筠一大早就来看他,可他扭扭捏捏,在床上就是不肯起身,后来还是福喜看出些门道,说陛下喜欢王爷一床被褥,睡着舒服,要带回宫去,这才替陆策遮掩成功。

      陆策本以为自己只是折了初恋,慢慢就能绝了这份心思,谁知道,年岁渐长,反而愈演愈烈。

      再则,因为他到了亲政的年龄,陆筠有意放手,对他的陪伴和指点一日比一日少,这也令他难以忍受。

      甘州一行,他的目标越发明确起来,自小陆筠便一直陪着他,那他以后也应该陪着他,而且只能陪着他一个人。

      可想得到陆筠并非一件易事,抛开他俩都是男子这件事不论,最关键的,还是陆筠对自己只有兄弟之情,君臣之谊。

      尤其是现在,陆筠有老婆,马上还有孩子,他会为了自己抛下这一切吗?

      这些问题纠缠着陆策,威力一点也不比朝堂斗争小。

      再说回眼下,陆策站在院中等陆筠进宫,一动未动,滴水未进,竟然已有一个时辰。

      福喜瞧不下去,只好按照陆策吩咐,又派人去了趟王府。

      陈氏刚诞下一子,王府内除了担心自己脑袋的管家,人人都兴高采烈。

      尤其是韩幕,围着陈氏嘘寒问暖。

      宫里来的小太监,一进王府,便看到陆筠抱着孩子,笑的眉眼弯弯,不由腹诽:我的祖宗,陛下都要疯魔了,你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王爷,您快进宫吧,陛下他在等你呢。”

      陆筠不肯把孩子交给奶妈,一边笨拙的搂着孩子,一边问:“这么晚了,等我干什么?”

      小太监膝行几步:“王爷求您行行好,进宫去吧,难道您忘了去年那事。”

      小太监指的是陆筠拒绝和陆策骑马,陆策差点把皇宫掀翻的事情。

      陆筠低头看了眼儿子,那小子也正睁着乌黑的眼睛看着他。

      真可爱,陆筠低头,亲了儿子一口。

      小太监知道陆筠刚得了儿子,正是父子亲情浓厚的时候,可想想皇上那可怕的样子,还是觉得自家脑袋更重要,于是又道:“王爷,陛下他不吃不喝,话都不说,就站着等您,您就行行好去看看他吧。”

      陆筠看着儿子,想到了陆策刚出生的模样。

      那时候皇后难产,已是弥留之际,先帝进屋后,看都没看儿子一眼,径直哭着跪在老婆床前。

      陆策没有哭没有闹,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陆筠站在他的小床边看他,他就吃着手,回望着他。

      陆筠小声道:“咱们都是没有娘的孩子。”

      陆策听不懂,傻乎乎咧嘴一笑,伸出了小手,要让陆筠抱。

      陆筠哪里会抱孩子,他撩起袍子,半蹲在陆策床前,握着他胖乎乎的小手,哄他叫自己哥哥。

      陆策咿咿呀呀,看着陆筠傻笑,等着陆筠再想将手抽出来站起身,他却怎么都不肯放开。

      也许就是那一年开始,陆策这两个字就像刻在了陆筠的生命里,如影随形,相伴相生。

      十六年的情谊,陆筠又如何舍得将陆策从自己的生命中抹去?

      想到这里,陆筠认命的将儿子交给乳母,换了身齐楚的衣服,和小太监进宫去了。

      一进御书房的前院,陆筠远远地便看到了陆策。陆策垂着手,望着那株青松,神色淡淡。

      福喜也瞧见了陆筠,暗道老天保佑,赶紧一挥手,将周遭的下人统统屏退,他也蹑手蹑脚的退到院外,路过陆筠身侧,他感激一笑,小声道了句“谢谢”。

      陆筠慢慢走到陆策面前,问道:“陛下召见臣是有何事?”

      陆策低下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哥:“王妃生了?”

      陆筠颔首:“是个儿子。”

      陆策苦涩道:“那就恭喜了。”

      静默半响,见陆筠不言不语,心里滔天恨意又起波澜,他问道:“让你进宫为何拖到现在?”

      陆筠:“王妃难产,我无法抽身。”

      陆策不依不饶:“那就能抗旨不遵?堂兄难道不知道违抗圣命后果?”

      他真的恨不得现在冲过去,将陆筠逼到墙角,问问他自己和姓陈的到底谁重要。

      陆筠也因为陆策的任性而生气,只淡然回道:“陛下是要治我的罪?”

      陆策捏起拳头,恨恨道:“是,我非但要治你的罪,还要将陈氏一起治罪!”

      陆筠怒极反笑:“哦,那陛下准备如何处置我们夫妻?”

      “你们夫妻?”陆策彻底怒了,他走上前来,指着陆筠道:“把她休了。”

      陆筠外表温润,可从来不会认怂,他立刻驳道:“陈氏无错,为何要休。”

      “无错?”陆策眼中蓄着怒火,心中却无限悲凉:“陆筠我告诉你,她嫁给你,成为你的妻子,这就是她的错。”

      陆筠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恍然间想起从前那些诛心的流言。

      “英王殿下早逝还不是因为认养了那个扫把星,克了父母还不够,居然还要来害咱们王爷。”英王家的老管家曾和下人如此嚼舌头根。

      “你们沈家人都死了,怎么就他活着?”后宫怨妇曾如此刻薄的议论过。

      “陛下不能亲政,还不是因为摄政王把着权。”朝臣曾痛心疾首的上奏。

      一时间,耳边似乎嗡嗡响起无数个声音,无一例外,全是对他的咒骂和指责,陆筠身子开始颤动,呼吸也急促起来,若不是扶住门框,险些要站不稳。

      是啊,他也想知道,为何沈家就他活了下来,他也想随着父母姐姐去了,一家人在地下团圆。可他那时候不过垂髫小孩,又怎么能懂得这些?

      后来入了英王府,英王不过将他当做皇帝分配的一项任务,面子上过得去就好,亲近但不亲密。即便如此,陆筠也宁可英王活着,能给他一星半点,他想象中的父爱。

      可惜,英王也去了,留给他的除了王爵,就是命硬克情的又一铁证。

      好在先帝收养了他。先帝虽然不能和父亲比,但总算愿意教他,护他,陆筠小小年纪,就下定决心,要报答养育和教养之恩。

      再后来,陆策出生了。对于这位先帝认定的继承人,陆策怀着绝对的忠心陪伴他。地久天长,陆筠认为他们虽不是血缘兄弟,但情谊绝对超过亲生兄弟。

      他可以无视流言蜚语,披荆斩棘,只因为身后护着他更在意,更珍惜的人。

      可是今天,陆策却说,嫁给陆筠就是陈氏的错。

      这样的指摘,陆筠从没想过会从自己最珍视的人口中说出。

      陆筠淡淡一笑,觉得说到底,自己不过是陆家人养着的一个外姓人,这么一心想着他陆家的皇帝,陆家的江山,真是可笑至极。

      他解了腰间那枚象征他身份和地位的玉牌,跪在了陆策面前,双手捧起玉牌,轻声道:“臣从来不知道罪孽如此深重,居然累及妻儿!如此罪人,不配再做摄政王,还请陛下收回玉牌,另寻贤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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