氓官沈端

　　沈端垂下眸，将那只纤纤玉手别开。兀自起身。颀长的身形挡住谢幼薇跟前的大半清月光影。瞬时，谢幼薇整个人都陷在沈端给予的黑暗里。

　　“谢幼薇。”他嗓音喑哑的启唇。

　　天，声音都哑成什么样子了。谢幼薇暗自咬咬下唇。

　　沈端喊完她，却转身往回走。

　　轻言道：“明日你随我出城去看农庄，早些睡罢。”

　　谢幼薇愣在原地，目送他孤傲清冷的背影，谢幼薇忘记挪动步。直到他走不见了她才回神过来。
　　他，他说什么来着？

　　谢幼薇失魂落魄走回小亭轩，侍候她的丫鬟从石阶上下来迎她，嘘寒问暖：“姑娘，这么晚您去哪儿了，我们立时就要出来寻你来着。”

　　原来，谢幼薇出去散步，屋里的灯火并没灭，且房门还没掩拢。值夜的丫鬟发现了，正要出去找她呢。

　　谢幼薇心不在焉的摇摇头，你们都下去歇着吧。

　　“是。”丫鬟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福礼退下了。

　　后半夜，谢幼薇更无睡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要眼睛一闭上，就像又看见沈端孤自独坐在月潭边的清冷身影。
　　反反复复，谢幼薇竟然不敢合眼。

　　持续到天亮前，她才精神倦怠稍稍眯着。

　　不多时，余不才却来敲门叫她起床洗漱。

　　见到谢幼薇黑眼圈重成那个样子，余不才也后悔昨晚半夜过来和她说事，今天再说也不晚啊。
　　看来，薇姐昨晚失眠了。
　　她的眼睑都是虚浮的。
　　洗漱时，谢幼薇不停往脸上扑凉水，上妆时，又格外多抹几层桃花膏滋润脸脸颊。将长发梳成半丸子状，别一支眉笔簪了事。

　　丫鬟们将饭菜都端上来，余不才正坐在饭桌旁等她。见她出来，还是稍稍惊艳了小下。虽然谢幼薇的气色不是很好，但是妆容永远是最美的。

　　“吃饭啦，薇姐。”余不才帮她盛粥。

　　因为今日要随沈端出城去农庄上的缘故，谢幼薇强迫没胃口的自己喝下两大碗干粥，后续硬塞三个包子一张玉米大饼。

　　余不才嚼着饭菜说：“薇姐，姑爷和咱们三爷没啥交情，可他对三爷的那么上心，多半是体恤你。”

　　谢幼薇筷子含在嘴角，闻言抬眸看了看吃的津津有味的余不才，道：“毕竟那是谢丞和蒋平祖两个活生生的人啊。且说，耽大爷还在找蒋平祖呢。他们自然也会上心的。”

　　“我吃饱啦。”余不才放下筷子，道：“你慢慢吃我去替你选匹温顺点的马。姑爷说了，今日我们骑马出城。”

　　“嗯。”谢幼薇觉得自己很撑，也放下了筷子。

　　丫鬟们极有眼色端来饭后净牙用具，同时将饭桌收拾干净，奉上一杯红枣热茶。

　　谢幼薇撇着水面红咚咚的枣子，问：“怎么是这个？”

　　丫鬟福礼，笑道：“大人吩咐的。”

　　谢幼薇老脸一红。

　　虽然她有些时候真的很没皮没脸，从前在青云书院撩拨沈端，反而能将沈端撩拨得脖颈粉红一片。
　　可是风水轮流转，沈端居然有天也能让她脸红的时候。
　　——
　　还仅仅是一杯红枣茶。

　　谢幼薇对丫鬟摆摆手，自己单手撑脸，百无聊奈吹着茶水。自我反思是不是自己，太心虚了？

　　“薇姐，出来看看。”余不才站在葡萄架下冲里面的谢幼薇喊道。

　　谢幼薇将手里的茶水猛管一大口，还吃下里头的红枣，方才三两步走出去。

　　“怎么了？”

　　余不才笑嘻嘻的叉腰，自己给自己一个大拇指：“我替你选来一匹好马。”

　　“能有多好？”谢幼薇不以为然。

　　讲真，要说谢幼薇遇到最好的马，还是韩桢给的那两匹。不过经过这几遭，她是不敢再妄想骑乘它们。

　　余不才伸手去拽她的胳膊，笑道：“你出来看嘛。”

　　谢幼薇不情不愿被余不才拉着走，出来小亭轩，来到假山石旁，哪里儿赫然放着一匹红马。

　　谢幼薇只是看了一眼，便愣住了，半天没挪开眼睛。

　　余不才偏头嬉笑：“薇姐，是不是很惊喜？”

　　谢幼薇的心像被什么揉捏了一下。很疼。

　　这是她及笄那年，她从赌马场赢回来的小红驹。
　　她少时就好骑乘。
　　自然也就喜欢好马。这匹小红驹虽不是上等马驹，却因长得格外好看一下子入了谢幼薇的眼缘。
　　赌马结束，谢幼薇跑到后台用身上全部的钱把它买了回来。

　　可是青云书院内不许学子养马和狗，就算是官贵也不允许。她牵着它兜兜转转好久都没拿定主意，因此错过上学时辰。
　　沈端找到她时，她还手里牵着缰绳，坐在书院后门的石阶上，暗戳戳的要自己想办法。

　　沈端下来要牵走它。

　　谢幼薇死活不松手。

　　“还回去。”沈端肃穆给她三个字。

　　“不要！”谢幼薇头一扭。

　　沈端那时就已经是个话少的人，且他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和她讲道理。反正她固执起来也听不进去。

　　两人在昏黄的傍晚僵持许久。

　　其实大半是谢幼薇在懊恼不想搭理沈端。因为她觉得沈端没站在她这边，所以她特别不开心，又因为无法安顿小红驹，双重的不开心。
　　她将这种不开心都转移给沈端。

　　“我一定要它，我发誓！”她梗着脖子冲他龇牙。

　　沈端好言相劝：“不可以。”

　　谢幼薇跳起来，站在石阶她和沈端申购持平，一手捏着缰绳，一手叉腰：“为什么！沈端，你故意难为我是不是！”
　　沈端那么得山长和夫子青睐，只要他去和夫子说一说，再到巡视楼领个牌子，那她心爱的小红驹就能被拉进青云书院的马厩里。

　　可是沈端偏不。

　　沈端实在是太坏了，坏到全然不顾及她的心情。

　　谢幼薇可怜巴巴抚摸小红驹的脸，“你放心啊，我一定给你安排住处，让你离我近很多。”

　　终究，是沈端妥协。

　　谢幼薇一蹦三尺高，真的？她欢天喜地跳起来架在沈端身上，像个未成年的树袋熊。

　　“不过它得由我来照料。”沈端双目冷淡道。

　　“没问题啊！”谢幼薇巴不得呢，虽然她喜欢马，可不见得也喜欢照料它。

　　恰好沈端原来帮忙，真是求之不得呢。

　　于是她放心大胆的将小红驹交到他手里。

　　半个月后的休沐，谢幼薇不知道从哪儿弄来请假木牌，然后过来找沈端要小红驹，她要带出去浪一圈。

　　“我的马呢。”谢幼薇兴致勃勃问他。

　　谢幼薇也真的是心大，将马扔给沈端半个多月，竟然一次也没来瞧过。还以为他真的养的好好的呢。
　　其实也不然，怪就怪她太信任沈端。

　　谢幼薇蹦跶着催促：“快别不说话，马呢。”她眨巴杏核一般的眼睛，可机灵了。

　　“杀了。”沈端正襟危坐在桌案前，正翻阅古籍，手里还在誊抄其中重要段落。

　　谢幼薇脸上的笑意僵住。

　　她愣了一会儿，勉强笑着问：“不是，是我的那匹马，小红驹，那天我回书院前交到你手里的那……”

　　“翌日我就将它杀了。”沈端抬眸，冷漠的回答她。

　　谢幼薇似笑非笑。

　　“不可能，大俞不允许宰杀马，你，你骗我。”

　　沈端淡静道：“所以我喂它吃了点东西。”

　　让它看起来像是病逝，下午就被送出去，埋掉了。

　　‘哗啦——’
　　终于爆发的谢幼薇将沈端桌案上的东西一扫而净。

　　笔墨纸砚，茶杯，书籍碰碎一地。

　　还有他誊抄了两日的手札，被她气火攻心之下撕成八瓣。

　　“沈端，你欺人太甚！”

　　她的样子真的是气到极点了。

　　沈端是个处变不惊的人，再坏的事情在他那里似乎都是平淡无奇，掀不起他暴躁那一面的情绪。

　　他默然看着谢幼薇，放下笔，起身绕过桌案，蹲在地上，慢慢收拾一地残局。

　　“你说话啊！”谢幼薇推搡他一把。

　　沈端捡干净地上的茶杯碎瓷才站起身，眼眸深邃的看着气得浑身发抖的谢幼薇。启唇：“谢幼薇，你任性妄为。”

　　谢幼薇充满恨意的双目如鹰鸷般瞪着他，最后大声喊：“沈端，我恨你！”然后悲愤交加的少女转身跑出了他的学舍，一路上横冲直撞，谁也不敢惹她。

　　第二日整个青云书院的都暗自传开：不知道又是哪个纨绔惹了陈郡谢五小姐，她没动手打人，竟是砸了书院好些东西出气，那实木的椅子啊，都被她砸出断痕和窟窿来啦。

　　啧啧啧，青云书院第一扛把子，果然名不虚传。

　　“薇姐？薇姐？”余不才抬手在谢幼薇眼跟前晃了晃。

　　谢幼薇才回神。

　　余不才笑说：“我适才去马厩挑马，才觉它很眼熟，仔细问了马厩的马胥，他们说是姑爷自潘江府带来氓城，一直养在身边的，却从未骑过它。”

　　将将余不才要牵走它时，马胥还不让，说它是大人的心头好，不能乱骑。

　　嘀嗒——

　　谢幼薇眼眶里的金豆子掉下来。
　　余不才很喜剧的双手接住，“您怎么又哭了。”
　　她可是个硬骨头，从前干架干到天昏地暗都没眨过眼呢。

　　元吉从远处小跑过来，请谢幼薇去府大门，沈端在大门口等她呢。

　　“嗯。”谢幼薇假装抹眼睛搽干净眼泪。牵着马跟着元吉走。

　　沈端今日是出门去乡下农庄实察，随意特地带上她去查那几个远狱。谢幼薇牵着红马出来时，大约沈端也没想到她还记得这匹马，更没想到余不才会去马厩挑来给她。

　　谢幼薇低眸，有些难为情的道歉。“谢谢。”

　　我错怪了你。

　　还记得当初她发那么大火，之后一个月她都没搭理沈端，还处处和他作对，硬是欺负得他皱起眉头，握拳了拳，她才心里畅快的对他冷嘲热讽，“哼，我就针对你，这是你欠我的。”

　　往往这时，沈端紧抿双唇看着她，未置一词。

　　其实后半月她的气已经消了。只不过她就是想看沈端愠怒失态的样子，觉得他那样特别的……好看。
　　谢幼薇大约就是个另类吧。
　　——
　　那时她自己的欢乐大多都建立在沈端的负面情绪上。
　　沈端从来不对她说重话，所以她肆意猖狂起来根本不收敛。可是沈端会给她讲道理，用圣贤书给她讲，用算经讲。
　　她烦了，就用自己的嘴巴去堵住他的。
　　那会儿，沈端耳廓连带着脖颈，都是桃花的粉红色。

　　“沈端。”喝醉酒的谢幼薇偏头去问他：“为什么……每回我亲你，你都是粉红色的啊，啊？啊！”

　　沈端扶着不胜酒力的谢幼薇，她醉醺醺的闭着眼睛傻笑，单手勾住他的脖颈，往下拉，吐气如醉兰：“你知不知道，你的小粉红好好看哦。”
　　那是谢幼薇最喜欢的颜色。

　　…………

　　“走吧。”沈端牵过自己的马。

　　“沈端！”谢幼薇箭步上去攥住他的衣袖，柔目深情。

　　沈端转眸平静地看着她。

　　谢幼薇忙低下头撇开眼睛，兀的松手，笑道：“走，走吧。”

　　沈端出城去农庄下实公务，谢幼薇和余不才却是另有所求。按照沈耽留下的讯息，大约就是在各个农庄就能找到那几个远狱。其实谢幼薇想说，氓城大大小小的农庄不下百处，若是求沈端动用氓官的小小权力，张贴告示找人或许比她自己去找要高效许多。

　　但是话到嘴边却又被咽回去。
　　——
　　求人帮忙，人凭啥要帮你呢。

　　大约出城一个时辰，马行山林小道间，四处农作的村民也越发多了，路上偶有提筐送饭的农妇和蹒跚学步的小孩。农夫躬身

　　沈端勒紧缰绳，停马。

　　“到了。”他说。

　　随侍将他们的马看好，接下来的路怕是要徒步往田野小道上走。

　　谢幼薇紧紧跟着沈端，没怎么说话；余不才则跟着谢幼薇，寸步不离，在谢幼薇耳边嘀嘀咕咕，他东看看西瞅瞅，问些谢幼薇不熟的问题。
　　最后将谢幼薇被问得烦躁了，怼了他句：“要问问沈端去，我又没干过农活怎么知道。”

　　沈端在前面一些，闻声转过身淡漠的看向谢幼薇。

　　谢幼薇感受到来自大佬的目光，她闪烁了片刻，随后直视他：你看什么。

　　余不才摸摸鼻子看向别处。谢幼薇心情沉重起来。

　　沈端收回视线和身边随侍交代着什么。不多时，从四野过来许多村民，村正和里正接到氓官大人来村的消息，丢下田里的活计马不停蹄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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