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有疾

　　清冷月色铺了满地，侯府外张灯结彩，长街上热闹得要翻天，容安居里却静得瘆人。
　　北房里，秋彤蹲在塌边给赵安歌手上的小口子上药，冬青在一边眼睛红红的，“公主就是再生气，也不能这样伤了自己啊，大不了……大不了就把那卫伶叫来罚一顿。”
　　赵安歌抽回手，垂眼看看掌心，“不就破了层油皮，哭什么。把卫伶叫来罚一顿？怕是她正盼着我头脑发热，跟她过不去呢。”

　　冬青小嘴一瘪，“公主这是何意？”
　　“当晚她既设法支开了你和福禄，那她就笃定承裕不会对我坦白她来这一趟的用意。”赵安歌从一旁捞了口水，润润嗓子，接着道，“倘若不是碰见建康和阿平，我猜郑嬷嬷也会想办法把这事传到我耳朵里。也许歪打正着吧，话是沈建康透露的，我自不会先疑心是谁故意挑拨。”

　　秋彤轻轻叹气，“公主既知道那卫伶是故意，又为何跟驸马生这样大的气？”
　　“也不为别的，就为他瞒着我。”赵安歌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道，“信任这东西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经不起敲打。我信他对卫伶没动过心思，可他不该瞒我，说好了夫妻两个坦诚以待，这算什么。”

　　“可驸马也知道了宋大人……”冬青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赵安歌的面色，“算不算扯平了？”
　　赵安歌哼笑了一声，“我和宋子檀原本就没什么，就算有，在我踏进侯府那刻也都没了。”
　　冬青道：“那公主接下来打算如何？要就这样与驸马争执下去，不正给了卫伶可乘之机？”
　　“是我小看了她，以为她和宫里那些女人没甚不同，却不知道她是以退为进。”赵安歌抬眼看看两人，“以静制动，看谁先耐不住。”

　　冬青和秋彤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见一丝了然。她们多年默契下来，不难知道轻易不动肝火的赵安歌这回是给那卫伶惹毛了。虽说赵安歌在宫里时候和东阳公主较劲多年，明枪暗箭从小怼到大，可到底谁也没伤着谁的根本，所以赵安歌虽对东阳咬牙切齿，却少有动真怒的时候。

　　赵安歌轻飘飘舒了口气，“你们回房歇着，不用伺候了。”

　　赵安歌原以为沈延大约不会回府了，又或者即便回来也是窝到东厢去将就一宿，却没想到这人不但回来了，而且还闹出挺大动静——
　　他是被沈建康和霍平两人架着回来的。

　　沈建康冒着脑袋搬家的风险，敲开了北房的门。赵安歌睡眼惺忪地看着挂在两人肩膀上的沈延，眉头一蹙，“他这是怎么了？”
　　“喝大了。”沈建康满脸悲壮，好像送沈延进的不是北房，是阎王殿，“我和老霍在……啊，找着他的。”
　　霍平直接一脚踹在沈建康小腿上，差点给他踹跪下。

　　赵安歌却神色淡淡，“扶他进去躺着吧。”
　　沈建康和霍平把人运进去，沈建康出门时候问：“要不叫冬青她们来伺候着？”
　　“不必了，”赵安歌回头看一眼床上挺尸的人，“你们也去歇着吧。”

　　房门在沈建康和霍平身后掩上，沈建康伸手摸摸后脖子，喷出口白气，“老霍，你说世子到底为什么作死？”
　　“我真诚建议你去外地躲几天，”霍平转头看他，“等他醒了知道是你说漏嘴，你这张嘴可能保不住了。”
　　沈建康惊讶地瞪大眼，“我的老霍，你居然说了这么多个字，你是不是特别舍不得我？特别怕我被世子弄死然后你一个人孤独终老？特别怕……你他娘，能不能别踹我了，老子腿肚子都青了。”
　　霍平施施然迈开大步往院外走去，沈建康懊恼地追上，想从后面下黑手回敬姓霍的一脚，却没想到这货后脑勺长眼似的往旁边一躲——沈护卫险些摔个狗吃屎。

　　沈建康和霍平走远了，北房里也只剩下一盏油灯还在跳跃。

　　赵安歌走回了床边，垂目端详着沈延。他醉的不省人事，眉间却还拧着疙瘩。她摸着心自问，到这时候已经说不上气不气了，只是失望如细丝缠绕心房，绕得她不舒服。

　　赵安歌俯身帮沈延褪下皂靴和外衫，不经意地一嗅，除了刺鼻的酒气还有浓烈的脂粉香，她手上一顿，火气又隐隐窜上来。
　　“沈承裕，”赵安歌把他的脏衣裳往地上一扔，用脚尖推了推他，“你方才哪去了？”
　　沈延咕哝了身，一翻身抱住棉被，打起呼来。
　　赵安歌：“……”这笔账先记着，明早算。

　　然而事与愿违，等赵安歌第二天起床，沈延早已经跑的没影了。
　　秋彤说他一大早就满脸菜色去了大理寺，连早膳都没顾上吃。

　　赵安歌琢磨，他兴许知道错了。

　　赵安歌耐起性子在容安居等着，等沈延回来两人把话掰开了说明白，免得总在心头系个疙瘩，一来二去小疙瘩变成死疙瘩，慢慢就解不开了。
　　她左等右等，桌上的饭菜热了又热，直等到眼皮忍不住往一块粘，沈延才满身酒气从外面回来。

　　比前一日好点的是，这回人是清醒的，只是身上酒味浓得像刚从酒缸里捞出来。
　　赵安歌皱起眉，定睛一看，他脸上还有两块淤青。

　　沈延兀自在榻上坐下，捞口水咕嘟嘟灌下肚，抹一抹嘴就开始解衣裳，仿佛屋里除了他再没别人。
　　赵安歌掀起眼皮来看他，“你就没话要说？”
　　“没有。”沈延漠然看着地板，“我无话可说。”
　　他转身往床边走，俯身摊开了棉被，拎起枕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

　　赵安歌站起身，看着他的背影，“又要搬去东厢吗？”
　　沈延手下一停，“怎么，你现在连看都不想看到我了？”
　　赵安歌压着蹭蹭往上蹿的火，“你要是醉了就睡觉去。”
　　“我没醉，”沈延把枕头往床上一扔，转身看着赵安歌，“方才在燕春楼和人打了一架，酒是他们砸在我身上的。”

　　“燕春楼？”赵安歌闷了口气，错一步在榻上坐下来，手指轻敲着膝盖，“沈承裕，你除了发脾气，醉酒，逛青楼，还有什么招，一快使出来给我开开眼界。”

　　沈延哼笑了声，恭恭敬敬向着赵安歌揖一礼，“臣见识少，没别的花样，不如公主对臣讲一讲是怎么与臣同床异梦的。”

　　他话一出口，反而浇灭了些许赵安歌心里肆意乱窜的火气，她嘴角一翘，“哦，是了，除了那些，你小侯爷还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

　　沈延感觉好像突然被戳了下心窝，嘴硬道：“谁小肚鸡肠了，你还不是揪着卫伶不放。”
　　“我揪的不是卫姑娘，是你，”赵安歌目光扫过他，“她特地来一趟容安居，难不成是吃撑了来散步的？我只问一句，你就气急败坏来质问我，不是心虚是什么？诶，别忙反驳我，再来说宋子檀……与他相识，是从前我被东阳捉弄，他顺手帮过一回，这样一来二去才有过几面之缘，仅止于此。你信就信，不信就接着上燕春楼喝花酒去。”

　　沈延面上阴晴难定，眉心锁成个展不开的川字。
　　他嘴里虽说着这些刺耳的话，可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刃刻在心头的一道伤，让他痛苦不已。他边咄咄逼人，念叨着“宋西川”，边不齿于自己这等小气行径，又想起前面才说着要待她比谁都好，后面就食言而肥。
　　诺而不践的，还算什么男人？
　　这要给他爹知道，十成十要打断另一条腿。

　　沈延松开攥紧的拳，踏上前一步，垂目望着赵安歌，原还想是不是说点俏皮话缓一缓，却发现寻常能胸口碎大石的平乐公主眼眶微红，委屈极了。
　　那短短一瞬，他似乎听见什么东西咔嚓碎裂成渣的声音。

　　他走近了，试着伸手抚过她微凉的脸颊，见她没打掉他的手，这才道：“是我不对，日后无论什么事，事无巨细，我都对你讲。”
　　赵安歌推了推他，却推上一块铁板似的没推动，恼道：“谁要听你那些鸡毛蒜皮。”
　　“今儿在燕春楼，有臭流氓欺负一个卖花小丫头，我看不过眼，把那几个孙子揍成了王八，”沈延把别扭的赵安歌拉进怀里圈着，“后来来了一群打手，我没留神才挂了彩……昨儿也在燕春楼，我是误打误撞进去的，不是故意。还有卫伶，年二十九那日……”
　　赵安歌被他摁在胸前，就听她闷声截口道：“卫姑娘的就不必说了，不想听。”

　　沈延无声地笑起来，整个人抖啊抖的，赵安歌被他颤得头晕，还没等她发话，就被沈延一把抱了起来。
　　他眼睛亮晶晶的，说：“媳妇，我想你了。”
　　赵安歌伸手拧了他一把，“以后再骗我，你就没媳妇了。”
　　“不骗不骗，”沈延像只奸计得逞的狐狸，“你说往东我不往西。”

　　这一夜，北房的灯熄得挺早，后来赵安歌睡不着，沈延还是把卫伶拿来药酒的前后因果讲了一遍。说罢，沈延心头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赵安歌却莫名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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