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王母国

　　天上的雨渐渐停歇，空气还是那样潮热，坑坑洼洼地面，是积水把他们磨平。

　　“就这样结束了吗？”阿姣有些落寞的想，“这片繁华是不是也快要结束了？”

　　然而一转念，东都还好好的存在着，她也还没有看见正则。元铭将他送到哪里去了？她仰头，太阳还尚未坠落，几个孩子还蹲在巷子里的地上抠沙子。原来已经第二日了。

　　七月初七，今天，是七夕节。为什么在七月呢，七夕之后是盂兰盆节，欢聚之后鬼门开，红灯底下闻鬼哭。是这个意思吧。

　　阿姣突然想明白，为什么她还在这里。她一直在找作为阵眼的元铭，找到他，让他消亡，可是元铭都消亡了，东都却依旧繁荣。她终于明白，这个阵眼，原来是她自己。她还不想离开这个梦，所以她也许永远不会离去。她想和那个人一起，他送的摩罗她还系在腰间。所以，她找不到他。所以，她永不能离去。即使他可能早就回到了真实是世界，那个世界上有另一个她。

　　在这个世界里，伴随她的不过是画上的妖鬼，可她还希望有这样的一个人。即使不能出去，就这样在樊楼玉梦里沉迷，可她还是希望是在这里。

　　七月流火，她觉得有些冷。不知不觉的踏上街头，红灯笼已经挂在檐下，夕阳的余温在树梢上挂了最后一绺，空气里有香药的甜味，朦朦胧胧，方才的雨，一点都不能掩盖节日的气息。

　　她再一次看到狰狞的面具，再一次看到成群结队的游鬼，再一次看到行走的尸骨。

　　她一点儿都不怕了，很快的，她也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她也要成为地底的孤魂，既然没有人领她回去，那就不要回去了。

　　她终于加入游行的队伍，他们气势汹汹，要奔赴那鬼门关。

　　“阿姣妹妹，你怎么还在这里？”小美穿着黄色的裙子，正牵着一个少年的手。

　　“这就是涂蜃？他原来是这副模样呀。”阿姣看着那个少年问道。

　　小美拿袖子遮住唇，吃吃的笑了起来：“正是。我要和他一起去鬼都呢？阿姣妹妹，你应当回去了。”

　　“鬼都鬼都，一旦踏入，永世为鬼，不得重生！你们为什么要去鬼都！你毕竟曾是人类，你和我走，我可以送你去黄泉！”阿姣道。

　　“我们这些人，偷吃天果，活了这些岁月，又哪里不知足呢？涂蜃本是东海的王子，因为我束缚千年，我即使踏黄泉重生，东海又如何能放过我？我即使踏黄泉重生，我又如何能心平止水？无论如何，因果报应，我也要去背负这笔债。”

　　“那这个？”阿姣指着小美身旁的少年，才发现他如同一个傀儡，只会笑，不会哭，他呆立在那里，温柔的看着小美，任由小美将他摆布。

　　“阿姣妹妹在这里待了许久，难道不知道蜃之境吗？这里，能把幻梦成真。”小美说，她笑着看着那个傀儡，好像从不担心他的痴傻。

　　阿姣急了：“你看不见吗？他都没有灵魂！他不过是没有灵魂的鬼怪。”

　　“那又怎样？我也快要成为那样的鬼怪了。何况，阿姣妹妹，你在这个幻梦里看到的情郎，又是真的情郎吗？”小美道。

　　阿姣连忙拿出腰间的摩罗，摩罗的绿纱衣变成了猩红，他的笑脸成了哭。

　　“阿姣妹妹，你是这人世间的天女，是庙殿里的神祇，何故太执迷？何故苦离别？你不要恐惧啊，因为他们才是应该感到恐惧的人。你不该随着这世界消散啊，快回去吧。”小美的裙摆摇动，她和她的少年和那些带着面具的人一起消失了。

　　阿姣只能听见小美的声音，好像又回到她在井边时的沧桑凄咧：

　　“若有来生，我希望还在洛河边，做那个当河梳头的女孩子，没有永生和寂寥，再也不会因恐惧失去而索求。真想回洛河呀。”

　　小美消散了。

　　就连东都也要消散了。她站在街头，恍然发现日月像流星一样轮转。街头的桑树落了叶又发了新芽，可是她还站在同一个地方，不知道哪里才属于她，他们从她的身边走来走去，看不见她一般，他们从她的身上穿过，仿佛没有感觉一般。

　　她还是一个人，就像她曾无数次自己一个人走过黄泉道。

　　有个人向她走来，他带着风帽，身上沾染着风雪，腰上挂着两把剑，他向她走来：“殿下，我们走吧。”

　　她希望此刻有一个人能够陪伴她，于是她的内心就为她创造出这样一个人。元铭已经灰飞烟灭。这是她的蜃之梦，她的迷离，她会不会就这样造出一片雪原？

　　却听得周遭一阵阵惊天巨响，阿姣惊讶的看见身边的少年就要如齑粉一样消失，化成烟雾。她好害怕，拼命抓住少年的手。手还是热的呀，温度还在的啊！人！人为什么要消失哪！？她的梦境，她的执迷，她的漫天飞絮，都成了苍天的一声叹息。

　　阿姣急的大喊：“正则，你去哪里？不要离开我！不要走！”

　　身体渐渐变淡的正则难得温柔的笑了笑：“不要恐惧，姣姣。我们都从西方的国度来，那里无所谓生和死，人们说那里是极乐之境，但我们更愿意称自己来自永恒的国度。那是永恒的尽头，是无涯的开始，没有悲伤和苦痛，也没有消极和哀愁。只有永恒的静谧美好。”

　　“永恒的静谧？永恒的静谧难道不是死亡之国？”

　　“姣姣，如你我一般的存在，怎么会有死亡？如你我一般的存在，怎么会有消散？我们只有蜿蜒的生命和不息的新生啊！这是天罚啊，不能死去的天罚啊！”

　　“什么天罚？正则！不要！”

　　正则指尖的温度化成了纷飞的光泄，像雪像雨又像风。又是这样的消失，阿姣恨这样的消失，他毫不留情的走开，毫不留情的给他真相，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给她带来欢乐，为何还要有满城极乐的烂漫？

　　就这样摧残掉不好吗，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黝黑的塔底，腥臭的瘴气妖风，她的兜帽也被吹掉了，脸上只有自己和怪灵的血，真是天罚啊，永远都不能死，永远禁锢的魂灵，闯荡，闯荡，没有止息的挣扎，她怎么都出不去，怎么都不能停。

　　光明已经伴随他的背影离去，留下她不能断绝的生生不息。

　　冷啊，又黑又冷，她恨极了这样的黑夜，她一定要把所有的暗处都擦亮。

　　阿姣挣扎着掏出了她的书，她还有这本书，真是好。她的书的安静又鲜明，里面藏着女殿下留下的最干净的魂灵，风吹起书页，哗啦啦，真是干净，被西山的灵气、她的灵气净化的真是干净，那是他们最干净的心，现在，她要用这光明照亮这一整片黯淡黑灰。

　　不够么？黑暗的裂隙越来越大，她不断释放出来的魂魄也不能填补吞噬光明的窟窿，阿姣咬破下唇，撕下了一页纸，沾上她的血，一时间风声飘摇，无数魂灵化成光点飞升，他们要去往那永恒的国度，他们飞升，小树林光明一片，他们为她打开这一片天。

　　阿姣正待长吁一口气，却见一只巨兽划过密林的暗淡，冲到阿姣面前：“好容易找到你了，别费力气添乱，你填不上的，快抓住我！”他趾高气扬的命令。

　　这口气，莫不是正则？他的真身怎么是这样的？可是——

　　“抓住我，快！”他又道。

　　可是刚才梦里惊魂，刚刚消失的那个影子，哪个是真，哪个是假？阿姣又怎么敢信？她要信哪一个？她的手犹犹豫豫，颤抖着：“那蔓蔓姐呢？齐光、高师兄呢？他们呢？他们在哪里？”

　　“别管别人，他们自有保命秘诀。倒是你，你在等什么？阵眼破了这么久，蜃之梦都快塌了，还不速速离去？”他又横眉倒竖，张开血盆大口，冲她怒喊着，头上的独角耀武扬威。

　　是啊，不管啦，即使这是幻境又何妨？他是真的假的又何妨？如果面前这人要带她走，那她只愿意相信。她幻想过有一天，有一个人会带她展翅高飞，扶摇直上两万里，直到世界终极。现在，他在这里。

　　阿姣跨上脊背，一手抓住他的头颅，一手扶着那货的角。他展开骨翅，眨眼就要飞上天空，阿姣听到他模糊不清的说：“姣姣，别摸我的犄角。”这竟是她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刻，只有空间里凝滞破碎的渣滓划过衣衫，冷雨刀锋一般袭来，头顶是片亮金色的圆圈，他们向着那里飞去。

　　她能听见风的声音，他们在陪伴他们，陪伴他们走向光明的世界。

　　终于，落在了满是枯叶和树枝的树林里，膨隆一声，发出落地的巨响，阿姣被弹了下来，温暖的泥土浸着太阳的味道。他们真的出井了。

　　黑色的巨兽刺溜一下越缩越小，阿姣抱着他的脖子，查觉到触感的变化，低头看时，黑色的獬豸正则已经缩成二尺不到的一团，虚闭着眼睛，阿姣这才发现他满身都是血珈和伤痕。

　　“正则！”阿姣哭着抱住他。

　　黑色的正则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她，不知想了些什么，右眼滚下一滴浑浊的眼泪。

　　阿姣猜是疼的，她吓得不敢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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