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诺

　　第二十六章南州许府

　　南州是青国最负盛名的新城，仅有百年历史，准本溯源，曾经是个家家户户经营手工作坊的小镇。青国百年前，大修官道，发展商贸，南州镇逐渐依靠水陆官道枢纽的地理优势，逐渐壮大，如今成为青国北地的商贸重城，有“小凤阳”之誉。

　　许家在南州是大户，宅院坐落在南州城里的中心靠南，在最宽阔的南北大道东边。一入南北大道，远远就能看见许家的族旗，与皇上亲笔题写的“粮”字牌匾。

　　走路绕着宅院一周，满打满算半柱香，比城都衙门还宽大，宅子内里，有假山还有人工湖，二层小楼南面观星，北面能眺观江景。邻居只有一家，街对面，告老还乡的帝师蔡大儒的府邸，紧临着南州最负盛名的南月私塾。

　　在寸土寸金的南州城里，这样的规模的宅子，可以称得上奇观了。

　　这片街的宅子，本来都是秦氏皇族的产业。五年前买宅子时，许思安还没有北地粮王的名号，生意也刚刚起步，但是，但凡长眼睛的人都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瞎子，绝不是个简单人物。

　　果不其然，短短五年，许思安成了大青粮王，还得了“盲修罗”这个绰号。

　　作为“盲修罗”的侄子，许府的少爷，许清轩天不亮就爬起来，催促着下人们给他穿好衣裳，带上端正的小冠。看着镜子里肿的像核桃的眼睛，许清轩拍了拍几天几夜没合眼而憔悴的小脸儿，强作精神。

　　今天是小叔回来的大日子。

　　他必须像个样子才行，带着许家上下，风风光光的迎小叔回家。

　　秦王爷从明华城回来之后，跟许清轩说许思安平安，差人把小孩儿送回了南州许府。许清轩在家左等右等，终于等到小叔信上说的回府的这一天。

　　许思安一行，到南州城门下，比预定提早了足足一个时辰。

　　一路顺畅，与去时不同，他并没有通知各地方的管事。他不想把与程诺相处的时间，浪费在跟各地官府大小官员的寒暄上。

　　他刚了马车，怀里就钻进来一个热乎乎的小孩，小孩抱着他哇哇大哭，就跟个喷壶似的。

　　许思安蹲下，把孩子抱起来，“小叔没事，对不起，小叔吓着清轩了。”

　　许清轩摇头，哭声转做委屈的啜泣，“小叔，清轩害怕，害怕小叔跟爹娘一样……”

　　“不会的，清轩，对不起，”许思安搂着孩子。

　　身后温晔上前，与等在城门的总店管事们说，“老爷平安回来，大家放心就好，各忙各的去，别耽误了活计。”

　　许思安把许清轩抱上马车，许清轩没想到，小叔的马车里，还坐着两个外人。

　　小叔竟然与外人坐同一辆马车回来？小叔的马车，平时连他都不让随便上去，小叔不喜欢被人碰的！

　　许思安放下许清轩，却坐在程诺一边，“清轩，这是程夫子，小叔给你请的师父。以后程夫子住在府上，教你文墨经学。”

　　豪门大家，多半会让自家孩子在少年时期拜师名仕大儒，提升学识与境界，私塾只是启蒙，读到一定年纪，都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师。

　　许清轩用袖子抹去眼泪，皱着眉头，瞧着眼前人年岁不大，跟私塾里那些老古董先生不一样，文弱清瘦，长得还挺好看。

　　小叔从哪里寻来的人？这人身边的小孩又是谁？他一直以为，将来要拜邻居蔡大儒为师父的。蔡大儒可是皇帝的师父，名头大，如今告老还乡，每天慕名来拜师的人，都能绕南州城一周了。

　　有谁能比皇上的师父还厉害？
　　“清轩，还不快与师父行礼？”许思安道。

　　正式拜师，还要跪拜敬茶，行六礼束修，许思安当然不会忘记这些，但这些需要算好黄历，找好日子，准备事宜颇多，等他回府，再从长计议。

　　许清轩心有十万个不愿意，但还是不敢违逆小叔的意思，小叔说一不二，从不带商量的。

　　“师父好，”许清轩别别扭扭的行了个礼。

　　“许少爷好，”程诺回礼。

　　程诺看出小孩的不情愿，他早就想到会是如此，小叔出门一趟，随随便便领回来个人，还如此年轻，半分名气也没有，怎能入得了许家小少爷的眼？

　　“小诺，你唤他清轩便是，”许思安笑了，程诺跟他一路客气，到了南州依旧很客气，“以后还麻烦你好好替我管教他。”

　　许清轩揉揉眼睛，他没看错吧？

　　小叔笑了。

　　小叔在对……程师父笑。

　　他三岁家破人亡，与小叔一起生活五年至今，小叔从来没有笑过，哪怕对最亲近的他与秦王爷。
　　“他叫程牛牛，是程夫子的孩子，与你同年，与程夫子一道住在府上，”许思安看不见许清轩疑惑又震惊的表情，说道，“清轩，你是虚长牛牛几个月，是哥哥，要好好与弟弟相处，知道吗？”

　　许清轩歪过视线，程牛牛正与他笑，黑乎乎的，跟从煤炭堆里捞出来的一样，什么弟弟啊，他才不要弟弟呢，他冲着程牛牛做了个凶脸，抱上小叔的胳膊。

　　陈牛牛本想着凶回去，可他想起小爹千叮万嘱的话，生生忍住了。

　　“那我以后不用去私塾了吗？”许清轩问。

　　“有程夫子教你，自然不用再去，”许清轩从前念的是街对面的南月私塾，私塾的老先生大都是蔡大儒的弟子，名声在外，然而能进其中学习的，仅有十几个南州豪门富户的孩子。私塾对学生的管束非常严格，从不因为孩子的家门阶第而有分毫懈怠。

　　许清轩心里暗喜，他早就受够了私塾的管束，每次背不好书就打手心，早就盼望着小叔能给自己请师父，在家里上课。虽说先生名望上不怎么靠谱，但看上去还是很好说话的脾气，当然，这种情绪不能让小叔知道。

　　马车到了南州许府。

　　许府上下，眼见着老爷下了车，身后跟着的人搀着老爷入了府门。

　　连许清轩都是跟在后面的。

　　众人心里默默的想，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得了老爷的青睐？

　　温晔早让人准备好了程夫子与程牛牛的住处，靠着老爷的寝院十米之遥，曾经是老爷的书房。许思安看不见，他的书都是篆刻而成的。更换布置并不麻烦，所有的书被装进大箱子里送去了远一点的偏屋。

　　至于给少爷上课的课堂，老爷的意思是设在府上的“忆辰阁”，南北格局，精致文雅，僻静安逸，四间屋子联排，还带了个有花有草的小院子。

　　低头，小少爷拽了拽温总管的衣袖，“温伯，阿叔去哪儿了？”

　　从许思安进城到现在，许清轩唯独没见到阿洛。阿洛与许思安一起出的门，回来却不见影子。

　　温晔不知如何开口，小少爷与阿洛感情要好，他还不知道阿洛已经死在了西南地的十万大山之中。

　　“阿洛叔叔去了很远的地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温晔怕打击孩子，想等孩子长大一些，再把阿洛的事告诉他。但他拿不准老爷的想法，想不想让少爷知道。

　　许思安说，“我家府院挺大，我领你们转转。”

　　程诺说好，一手牵好程牛牛，程牛牛正好奇的想要去摘一朵开的娇艳的牡丹花。北方种牡丹难上加难，许思安打理园子的花匠该是费了好些功夫。南州许府的规模与布置，在他意料之外，富贵不掩饰，却不庸俗，处处显露着主人家的精巧构思。

　　许思安是不会对住的地方上心的，这里的一切，除去“忆辰阁”，都是买园子时本来的模样。追本溯源，是秦子瞻的皇叔英武王修建的，各方装饰与摆设，树木花草，也多是英武王那时候所置所栽。

　　“这边是假山，山下有池鱼，沿岸有长廊，长廊延伸出的画舫，是垂钓台……”温晔跟在后面介绍着，程牛牛恍如进了仙境，他紧紧的拉住小爹的手，生怕一个不留神跟丢了，这里那么大，都是小安叔叔的家吗？

　　程诺听到“忆辰阁”，望向许思安。

　　许思安没有任何表情，说道，“这是将来你讲课的地方，优雅僻静，适合念书。”

　　这院子的名字，忆辰……

　　小安为何要取这个名字？还单单把这个名字当做他授课的学堂？

　　许思安道，“我从前有个很好的同学，他读书特别厉害，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赶不上他。然而世态无常，我们因为家里的原因，少年分别，这些年我们一直没有缘分再见，我家修院子的时候，我忽然就想起来他，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一来缅怀同学之谊，二来，也想我许家能出个像他一般惊才艳艳的会读书的后人。”

　　程诺听了，心有酸楚，自己这般模样，有哪里配得上“精才艳艳”四个字？又微微荡漾，小安还念着他，还念着他们的同学之谊，为他在府上辟出个院子。

　　“我们进去看看吧，”许思安说。

　　“好，”程诺扶许思安迈过院门。

　　走近院子的一刹那，程诺恍如落回了梦境，八年前的梦境，古城银安的蓝氏私塾。

　　所有的布置，都与他们曾经一起念书的私塾里，一模一样。

　　四围的兰草，屋外的石桌石椅，垂柳上的秋千，连屋檐下的燕子巢，都一模一样。这是他与小安相识的地方，是他们在一起度过十年的地方。他与小安坐在石桌两边，他念书，小安打盹儿，盛夏蝉鸣，秋冬落英，寒暑冬夏，经纬纪年，意气风发少年时光。

　　“小爹……”陈牛牛最先感觉到程诺流眼泪。

　　“风迷了眼睛，”程诺忙擦干泪水，用极小的声音说，“小安，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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