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魅

　　宋家齐在宋家的生意里陷得越来越深，陷得越深就越不快乐。他开始抽烟，话越来越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并且越来越像宋思文。他以前总说我不像以前爱笑，现在我找回了笑容，他却不会笑了。
　　自从我离开宋家后，宋家齐也从宋家搬了出来，只是每个周末回去吃个饭。每次宋家齐来南城都会约我见面，或者吃饭或者吃甜点或者看电影。他见到我总还是笑着的，可我知道他在强颜欢笑。
　　宋家齐很少在周末来南城，更别提周六了，通常这是他回宋家的时间。我接到他电话的时候就猜想他一定是有什么心事，无论如何我也得去见他。沈孟白很不满，圈着我的腰不让我走：“我也只有周末才能见到我妻子好不好，好不容易一个周六没有应酬，他来凑什么热闹！不许去！”
　　我见他那副模样是认真的，只得好言好语地哄他：“我们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和哥哥一年也见不到几次，而且以后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沈孟白冷笑：“又不是正经哥哥。”
　　我顿了顿：“......若不是他这些年护着我，我在宋家的日子还不知道怎样呢。”我见他有些动容，晃着他胳膊撒娇：“要不，明天我去给你当球童。你谈你的，装作不认识我好了。”他明天约了人打高尔夫。生意要转型就要开辟新的关系，他现在应酬比以前多了许多，时常周末也不得空闲。
　　沈孟白笑，却故意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好半天才说：“那还不够。除非你答应我......今晚听我的。”
　　我脸一红，把脸转到一旁不理他。他这个笑眯眯的样子就知道没想好事。
　　沈孟白把放在我腰上的手臂收紧来：“答不答应......答不答应......”
　　我只得小声答应他。

　　沈孟白这么一闹，害得我迟到了。宋家齐已经到了，他点了一杯浓缩咖啡。看见我进去，他笑着朝我招招手，让侍者送上甜点单子：“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到，就没为你点，不然化了。”
　　天气有点热，我又贪恋流动的风，开着敞篷，一路过来早就一头的汗。我点了一份大大的草莓香草冰淇淋，不一会儿便吃了个底朝天。这半年来我胃口好了许多，虽然比不上鼎盛时期，和去年比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宋家齐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拿起纸巾替我擦了擦嘴：“小花猫。”
　　我皱了皱鼻子，抓起他的手放到鼻子上用力嗅了嗅，不满道：“哥哥，你现在烟抽得越来越厉害了。”虽然知道他不是我的亲哥哥，我心里还是一直把他当哥哥。就像他告诉我的那样，我一来到宋家就已经把他当哥哥了。或许这就是缘分。
　　宋家齐笑了笑，微微转过脸看着街景发呆。他的笑容很是苦涩，有些自嘲又有些失落。
　　这一年来我在感情一事上懂了许多，觑着他的脸色，知道他是为情所困：“哥哥，你还有汉娜的消息吗？”
　　宋家齐默然片刻，脸上连那点苦涩的笑容都不见了：“她的社交网络上最近更新了一些照片，是她和......和她男朋友的。”
　　“哥哥，”我晃着他的手：“你知道你不该去看的，这个事情，越早放下越好。”
　　宋家齐苦笑着摇头：“我忍不住......叶儿，你不会懂，这种求之不得的感觉。”
　　看着他的苦笑，我忽然明白了。我怎么会不懂，怎么有资格劝他。我不是也时常偷偷地去看小鱼儿么。不为别的，只要看看他就好。
　　我们两人默默地坐了会儿，各有各的心事。最后还是我主动开口：“公司的事怎样了？还习惯吗？”
　　“还好。”宋家齐自嘲地笑了笑：“你不知道人要变坏多么容易，那些事情做多了就顺手了。起初还总是睡不好，现在也能一觉睡到天亮了。”
　　他皱着眉头，脸上那样矛盾的哀伤是那么的熟悉。我忽然醒悟，我在小鱼儿脸上也看到过同样的哀伤。宋家齐和小鱼儿都是善良正直的人，可都不得不做这些违背自己本性的事情。正是如此他们才会有这样矛盾的心理，他们的哀伤才这样的相似。
　　我用力握了握宋家齐的手：“哥哥，你可以离开的。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你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人，然后才是宋家的儿子。”
　　宋家齐不语，扭头看向窗外，唇角渐渐浮起恍惚的微笑。我知道他在幻想，幻想着彼岸会有的自由和幸福。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他要奔向彼岸，可是他还是回到了现实。他轻轻叹息一声道：“叶儿，爸爸最近身体不好。我......”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沈孟白想把沈家的生意合法化，因此遇到了巨大的阻力。尤其是沈大少爷沈燕青，极力反对。毕竟非法生意做了这么久，各方面的关节都花了很多精力和金钱去维护，十分畅通。如果要改换门庭做合法生意，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进入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困难是可想而知。再加上非法生意利润大，谁不想多挣钱。
　　沈燕青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机会，联合了一些不愿变更的老人，企图由这件事开始扳倒沈孟白。沈燕青虽然是兄长，却比沈孟白浮躁许多，竟然在每月一次沈府的家宴上沉不住气攻击沈孟白。
　　沈老爷沉着脸低喝：“吃饭的时候不要谈公事！”于是大家都闷头吃饭。
　　沈老爷看了沈燕青和沈孟白一眼，侧过脸和蔼地问我在学校都学了些什么。我放下碗笑道：“这个学期教授讲《红楼梦》。”
　　“哦？”沈老爷笑道：“讲《红楼梦》，倒也不错，教授讲得好不好？”
　　我笑着恭维道：“对我而言，教授已经讲得十分好了，不过如果是爸爸来讲，一定会更好。”
　　沈老爷大笑几声道：“好啊，你要想听我讲，这个学期等你都学完了我来跟你讲。”
　　我皱着眉做苦恼状：“哎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没有脂批的红楼梦，我怕是怎样都学不好的。”
　　“好啊！”沈老爷笑得更高兴了：“原来是盯上我那套书了。你最鬼头了，上次去伦敦看完那套钧窑回来，非说釉质上就该有点的，骗我把我那个花瓶拿出来给你看。”
　　我吐了吐舌头：“还不是逃不过爸爸的火眼金睛。”
　　“好啊，说我是孙猴子。我看你才是只小猴子！”
　　我扭过脸，朝沈孟白皱了皱鼻子。他朝我佯怒地瞪起眼睛，无声地说了个“小坏蛋”。

　　吃过晚饭，沈老爷把沈孟白和沈燕青叫去了书房，留下一群女人在小会客室里喝茶聊天磨牙。闲聊了一会儿，沈韵红终于忍不住问：“这老二和老三最近在搞什么名堂？”
　　沈大夫人淡淡地说：“还不是公司的事。”
　　沈大少奶奶阴阳怪气地说：“老三要在公司里搞改革，夺这些老人的权。”语气中满是不满。
　　沈韵红淡淡道：“这倒不像是老三的做派。”她转而问我：“老三最近在忙些什么？”
　　我摇摇头微笑着：“我不知道，他要我别过问他的事。”
　　沈大少奶奶冷笑道：“老三倒是会找老婆，除了会讨好老爷子，别的事一概不知。”
　　我见战火烧到我这里来，低头喝茶装作没听见。
　　沈韵红闲闲道：“那是老三调～教得好，做媳妇的成天在公婆面前大呼小叫像什么样子。”
　　“好了！”沈大夫人及时阻止了她们的唇枪舌剑，对着大少奶奶道：“你跟我上楼，年底的慈善晚会，你到我那里挑一件首饰去戴。”
　　大少奶奶像是没想到有这样的好事，愕然片刻满脸堆笑地跟着上去了。
　　沈韵红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呶呶嘴冷笑道：“贪心不足。把全世界的首饰都堆她身上也比不上你一根手指头......嗳，”她拉着我的手笑道：“今年慈善晚会的礼服定了没有？” 她变脸的速度倒是快，方才还是一张冷脸，转过来就朝我笑了。
　　我摇头，还有三个多月呢，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么。
　　“我也没有......我们一起吧，下个礼拜去看样子。”

　　晚上回到家，沈孟白躺在床上，拿一本书看却又半天不翻页。我把他手中的书抽掉：“还在为公司的事烦心呢。”
　　沈孟白揉了揉眉心：“是我不好，说好不带回家来的。”
　　“为什么这么难？”
　　“其实也没那么难......爸爸是支持我的，只是和我在时间安排上有出入。他倾向于慢慢来，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我的意思也是慢慢来，不过我希望是五年。”
　　“为什么是五年？”
　　沈孟白侧过身来看着我笑：“五年后我们的儿子就懂事了，那时候我就可以告诉他爸爸是做什么的，而不是对他说‘不要过问爸爸生意上的事情’。”他张臂将我揽到怀中，把手放在我小腹上：“都好几个月了，怎么还没有动静，是不是我不够努力。”他越说声音越低，越说越暧昧，手慢慢向下滑。
　　我迟疑片刻，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现在告诉他。不过短短瞬间，沈孟白就觉察出有异，皱着眉头问：“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心里叹息一声，该来的总是要来的。“那个......我一直在吃药。”
　　沈孟白的手掌僵住了，停在我的小腹处：“为什么？”他的手掌按在我的小腹上，手指抓紧，很用力，若是换一个寻常女人怕是要痛呼出声。他逼我看着他，目光阴沉而愤怒：“你是不想要孩子，还是不想要我的孩子？”
　　“不是......”我摇摇头：“那个药我一直没停，不敢要。”
　　沈孟白愣了愣：“怎么回事？你不是好了么？”
　　“医生说还有隐患，不知道什么时候碰到什么事就......我不想发生像上次那样的事，不敢冒险......”其实我并没有在服药。那个药会影响我的灵活性和判断力，在这样的多事之秋，我不敢吃。我宁愿去赌我的意志力能够战胜心魔。但是我定期都从医生那里开药，每天将当天的份量冲到下水道里，不多也不少。
　　沈孟白放松了手掌，责备我：“你怎么不早说！”他的目光不再愤怒，却仍然还有一丝疑虑。
　　“我怕你担心，就没告诉你。我，我好了之后，你那样高兴。我怎么忍心告诉你还会有隐患。你每天要操心那么多的事情，我不想加重你的心理负担......对不起，你别生气好么。”
　　“傻瓜！”他的目光终于恢复了温柔，俯下身子亲吻我，又去亲吻小腹上手指留下的瘀痕：“是我不好，不该朝你凶......疼不疼？”
　　我垂下眼，没有回答。
　　“别怪我，叶儿，告诉我你不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呢。”
　　他叹了口气：“叶儿，我只是太爱你了。你这么美，又这么好，全天下的男人都想得到你。有时候我看着你，就觉得你离我好远，那么飘渺，好像一下子就会不见了。我特别担心，每天都在担心，总觉得现在这样好的日子不是真的。”
　　“我哪里有那么好。我外表是个人样，内里早就......不成样子。也就是你肯要我，还要忍受我这么多的不好。我才是那个应该担心的呢。你这么聪明能干，又这么有魅力，那么多女人都巴不得嫁给你，给你生猴子。”
　　沈孟白看着我笑，恨恨地咬我的唇：“小妖精！我只要你给我生猴子......迷死人的小坏蛋！”他喃喃唤着我的名字：“......你不知道这一年来我有多高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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