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子

　　意识犹在混沌之中，隐约觉得身体很安稳，落在了实处，有人在说话，有男有女，忽近忽远。想睁开眼睛，却像是失去了力气，连眼皮都难睁开，眼前一片昏暗，说话声越来越远，然后······我，坠入了深渊······

　　又是这里，我轻笑一声，眼前的情景早已见过无数次，白茫茫的混沌之界，一颗巨大的菩提树，我从树下醒来。这里只有我一人，树上的小菩提们依旧吵闹得厉害，可这次却过了许久都不见一个人，实是罕见。

　　我想着自己从马上摔下来时，只是磕了脑袋，并没有什么大伤才是，应该不会这么倒霉，魂归西天吧？

　　正琢磨着，却听到一道声音无喜无忧道：“安心吧，你尚活着。”

　　我一惊，却见身后的菩提树中，脱身走出一个人来！袈裟念珠，手托铜珠，正是个和尚！可当我看到他的脸时，却愣在原地动惮不得，一种怪异感蔓延到四肢百骸，竟是那个说我命格不全的和尚！

　　我向来记不住人，可对于这个和尚，即使过了多年，我却仍旧印象深刻。他虽然什么都没做，但不知为何，我看着他，总觉得不自在，心中惶惶极为不安。

　　和尚缓步朝我走来，问道：“看来你还认得我？”

　　我不由得退后几步。

　　和尚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上天只给了他一张脸，而没有给他多余的表情。和尚淡淡道：“你怕我？”

　　我稳了稳心神，心跳得厉害，却努力镇定问道：“你······怎会在此？”

　　和尚并未答话，只抬头看了这混沌的世界，冷漠道：“你不该出现在这里。”而后，又看向我，眼神如同刀刃，锐利，冰冷，像是洞穿了我的魂魄，“我会送你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去。”

　　和尚朝我走来······

　　他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可当那一步步逐渐靠近时，我的身体竟越发冰冷！

　　我想叫想跑，可张口说不出一句话，脚下如同灌了铁水，一步都迈不开！我摇头，只能发出无声的抗拒！我努力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梦，这只是个梦而已·····可，怎么都醒不了！意识在这梦里格外的清晰，我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感受到浑身的颤抖，可就是醒不了······

　　“该走了。”和尚的手朝我抓来······

　　逃不开，跑不了。我害怕地紧闭上眼睛，等待着裁决。可过了许久，害怕的却并未到来，我听到熟悉的呼唤，在叫我的名字······

　　对，“殊萱······”

　　我睁开眼，额上很凉，不觉已满是汗水。昏黄烛火下，一如既往的熟悉感，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

　　“你醒了？”卫熙和声音有些沙哑。

　　我转头看向她，她正将我搂在怀里，近在咫尺，还是那张好看的脸，只是脸色不太好，有些疲倦。我打量着她，她眼里有些血丝，目光却柔和得让人安心，乖乖的任我打量。

　　“熙和？”我唤她，嗓子干得厉害。

　　她绽开了浅浅的笑容，轻声道：“想起我了？”

　　我疑惑地瞧着她，“想起？”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才道：“我是说你总算醒来了。”

　　我又想起刚才极为真实的梦境，浑身发冷，问她道：“我睡了很久吗？”

　　她点点头：“是够久的，睡了一天了，大夫说只是后脑被磕了一下，身上蹭破了些，不应该会昏迷这么久才对，大家都很担心你······怎么身子这么凉，还满头都是汗，做噩梦了吗？”说罢又扯了被子，替我盖上来。

　　我不敢闭眼：“嗯，做噩梦了，怕我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你······”我低咳一声，觉得脸色有些发烫，“你怎么会在我房里的，还······抱着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睡了很久吗？”

　　她低笑一声，一一回答我：“今日是初八晚上了，应该到子时了吧，你足足昏睡了一日半，你外祖父母来看过好多次，就是放心不下。昨日发生那样的事，我过意不去，想着要好好照顾你，等你醒过来。”

　　“那你······抱着我作甚？你不去睡觉吗？”

　　她却只道：“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来。”虽是问我，却不由分说走到了桌前倒水去。

　　她一走，我便觉得背后有些凉，脑袋还是不免有些昏沉，紧了紧被子，背靠着墙壁，看着她。

　　她衣衫整齐，这时还不曾脱下，昏黄烛火下，那侧脸的轮廓很好看，不过片刻倒了水来，看着我喝下。水还是温热的，我喉咙发干喝了好几杯才好受些。

　　她放下被子，坐到床边道：“好受些了吗，脑袋还昏吗，要不要休息会儿？”

　　我点点头，又觉得有些昏沉。

　　她轻笑一声，拥我躺下，又替我掖好被角，对我道：“好好睡一觉，明日你外祖父母见你醒来，定会开心的。”说罢，似要转身离开。

　　我有些怕，捉住她的手道：“你要走吗？”

　　她回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低低道：“我刚才做噩梦了，睡不着······”

　　她又坐回床边，低声道：“没关系，我陪你。”

　　我方才捉住她，还没注意到她手上，撑起身子，拉住她手才看到她手上多了一串珠子。

　　她瞧着我打量，笑问道：“认识这个吗？”

　　我道：“应当是黄藤的果子，我只在书上看到过，只产于梁国最南方和云南一带，这是第一次见。”

　　她面上笑容温和，“它叫菩提子，每颗珠子上都有大大小小的点，像众星拱月一样，所以又叫星月菩提子。”

　　“星月菩提子？”我看着她手上的珠子，“怎么以前没见你戴过？”

　　她沉吟了会儿，我抬头看她，却见她正有趣似的看着我。过了片刻才道：“九华山的那位高僧了云游到了余杭，上次在来余杭的路上与你说过的，我昨日正好碰见了他，这便是他给我的。”

　　我又想起梦里的那个和尚，不免仍有些心悸。

　　“熙和？”

　　“嗯？”她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这是我初次唤她的名，“你冷不冷，要不上床上来吧？”

　　我没料到她果真不客气，除去鞋袜外衣外裤，真与我同床。我缩到一边靠着墙，却又被她搂到怀里，“墙上凉。”

　　她并非是第一次抱我，在教我骑马时，便有过几次，可以这样的姿态被人抱住，我是第一次。熙和的身上暖暖的，软软的，有股令人安心的暖香，我对这样的怀抱觉得陌生，可又矛盾地觉得安心。

　　我想我大约真的是有些生病，脑袋胀胀的，在发烫。可这病来得真是蹊跷，偏偏在她的怀里会这样。

　　她的脸就在我旁边，声音离我很近，有些沙哑：“明日的诗会，我已同你外祖父说了，以郭氏门生的身份去参加。你尚未恢复完全，我会替你将头筹拿回来的。”

　　我低声道：“你真要与你三哥作对吗？那可要当心到时候你为郭府赢了头筹，你三哥不让你住燕云台了，将你撵出来。”

　　熙和笑：“好歹我也是郭府的门生了，你外祖父可不能让我流落街头吧？”

　　我又道：“可我是要参加的，你能不能拿头筹，还不一定呢。”

　　熙和犹豫道：“可你身体还没好呢，脑袋还昏着。”

　　“那，且看到时如何吧？”

　　“嗯，好。明日你好好休养，冬归昨日也来郭府了，我让他陪你玩。”

　　“冬归？”

　　“便是在大长公主府给你递糕点的那孩子，还记得吗？他听说我来余杭，也跟着追来了。”

　　“记得，应该要比平儿小一些，嗯······那日中秋，我也看到过他，看到他在灯会上夺了那盏鲤鱼河灯，很厉害。”

　　“嗯，那孩子确实有习武的天分，今年十四了，可心性仍像是稚子。冬归是我母家的孩子，早早便没了父母，我一直将他留在身边。”

　　“你母家······是沈家吗？”

　　熙和“嗯”了一声，“殊萱想知道吗，我母亲家族的事······”

　　我自然是知道沈氏，早在三年前，沈氏与王氏可谓是卫-梁最大的两是个世家。可因为三年前震惊卫-梁的太子之案，身为太子生母的沈后与其背后的沈氏家族，一日之间变天。贪污贿赂杀人，甚至，谋反······

　　条条罪状尽书案前，十多条大罪桩桩定死，沈氏门人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沈氏惨状似犹在眼前，我仍心有余悸。

　　早在来余杭的路上，看着王维德对熙和的态度，我便有猜想过。可如今亲耳听到熙和淡然说出，心中百味陈杂······

　　熙和见我看着她不说话，便又沉出一口气，“你若不······”

　　我扯了扯她，平复了下心情道“你说吧，我听说过那一段，但我想听你说，你说出来会好受些吧？”

　　熙和低笑一声，小声道：“殊萱，我是有私心的，你确定要听吗？”

　　我问道：“你的私心是什么？”

　　她道：“不一样了，开始的私心与现在的不一样了。”

　　“开始与现在？有何不一样？”我问她。

　　她只默默看着我，眸中印着不远处的烛火，轻轻笑了笑，“等过些日子我再与你说。”

　　“你不与我说沈家了吗？”

　　“先休息吧。”

　　“可我不想睡，你困吗？你眼里都是血丝，没睡好吗？”

　　“嗯，还行，我可以在这里睡吗？”

　　“······可以。”

　　“呵······”

　　坠入梦中，最后听到的是她低低的笑，和浅浅的呼吸。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