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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瑗(2)
左仆射静静看了她一阵,浅浅一笑:“是我失言了,还请谢少监见谅。”
她让开了路。谢妍懒得再搭理她,敷衍地低头一礼后便扬长而去。倒是左仆射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直到谢妍的背影完全消失,才继续前行。
到了殿外,宫人入内通报,片刻后便有皇帝近身的宫女出外,领她进去。
左仆射自少年时便追随先帝,与皇帝是极熟悉的。皇帝虽然对她有些防备,到底还顾念几分旧情,见她这几年都算安份守己,便也偶尔召她前来伴驾。
见过礼后,皇帝赐了座,又冲身旁的宫人点了下头,便有两名宫女默默取来棋盘和棋子摆好。
“陛下可要先行?”左仆射入座后,恭敬地问。
“不必。”皇帝道。
那便是要猜先了。左仆射抓了一把棋子握在手中。皇帝则拈了两粒棋子放在棋盘上。结果是左仆射先行。
左仆射落了第一枚黑子,看似不经意地说:“臣过来的时候碰上华英了。”
皇帝并不惊讶,淡淡“哦”了一声。
“倒是沉稳了不少。”左仆射含笑评价。
皇帝嗤笑:“吃过这么多次亏,也该学聪明了。不过功夫还没到家,指不定哪天倔脾气上来,又开始任性妄为。”
看似抱怨的语气,却处处透着亲昵。左仆射的笑容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可她马上就若无其事地说:“还是长进了,不像以前那么孩子气。她刚进宫当女史那阵还总和先帝撒娇呢。”
皇帝拈着棋子,不以为意地说:“她那时年纪小,性子又活泼,容易讨人喜欢。即便先帝偏爱几分,也是人之常情。”
“先帝确实没白疼她,”左仆射微笑道,“臣记得先皇禅位后,移居西内养病,她那时经常过去探望。”
皇帝本来已要落子,听闻此言,手中的棋子在棋盘上擦碰了一下。她抬起头,冷冷望向左仆射。
面对皇帝冰冷的目光,左仆射却镇定自若,眼睛看着棋盘,连笑容都和平日一样温和无害,仿佛刚才的话只是她无心之言,别无他意。
皇帝审视她许久,将目光重新投向棋盘,口中却道:“对了,你之前献的计策,朕已令华英试行过了。”
左仆射执棋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然后才轻轻落下:“陛下可还满意?”
“确实如你所说,不必加赋,又能充实府库。也只有你才想得出这样的法子。”
被皇帝褒奖,左仆射却并未露出喜色,反而有些苦涩地说:“献策的人是臣,可陛下信任的却是她。”
“信任不信任的……”皇帝用推心置腹的口吻说,“不是我说你。到你我这把年纪,放在寻常百姓家都是阿婆辈的人了,何苦揽事上身?华英年轻,精力好。这些琐碎的事交给她去忙,你我享享清福,岂不是两全其美?”
皇帝都自称老迈,年长于她的左仆射也不便宣称自己精神健旺,足以任事,只好垂下目光:“臣多谢陛下体恤。”
可左仆射毕竟是献了一条有用的计策,皇帝敲打归敲打,该嘉奖的也不能含糊:“不过你也别光想着享福。小事固然可以交给年轻人,但他们毛手毛脚,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还要你这样的老臣多看顾。最近太常寺实在不成样子,卿熟知朝廷仪制,不如为朕分担分担,暂判太常?”
太常寺为九寺之一,掌礼乐祭祀,下辖郊社、太庙、太乐等八署,倒也是清贵之处,不算辱没,只是实权有限,很难直接对朝局施加影响。左仆射知道皇帝这是有意安抚,她该顺水推舟,应承下来。可她心里弊着一口气,不甘愿白忙一场,便一直不作声。
皇帝明白左仆射沉默的原因。她如今占据上风,倒也不介意大度些,遂又笑着劝道:“朝廷如今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暗流一点不少。朕也是不想把你推到风口浪尖,方才出此下策。朕知道你疑心朕偏袒华英,可你看华英这几年任的不也是闲职么?我和你那是多少年的交情,能亏待你吗?日后朝政之事,朕还得你多帮衬。”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接受便是不识抬举了。左仆射再度展露笑容:“陛下说哪里话?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她直起身,向皇帝郑重下拜:“臣谢陛下恩典。”
*****
王瑗的亲迎礼定在京中举行。不过这桩婚事似乎略显仓促,离婚期剩下不到半个月,王瑗才姗姗抵京。
丁莹与她到底有同年之谊,也对她将来的打算有些好奇,一得消息便登门拜访。王瑗给丁莹送信时就猜到她会来,立刻命人将她请进内室说话。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等丁莹发问,王瑗已自己先开了口,“成婚后我不会再为官。”
“可是崔家的缘故?”丁莹问。
若是崔氏逼迫,也许可以请谢妍帮忙游说。丁莹觉得谢妍对门生向来回护,应该不会拒绝援手。
不料王瑗却摇头道:“是我自己愿意的。”
丁莹微微皱眉,不说话了。
她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对王瑗说三道四,但她此时的心绪确实略微复杂。她还记得前一年梁月音落榜之后的失落。那时梁月音几乎都要放弃了。而按谢妍后来的说法,当时她其实非常接近。如果没有王瑗,说不定梁月音就能登第,不必再苦读一年。万幸梁月音没有放弃,终在次年及第。但她若放弃了,或者第二年仍然不中呢?岂不是白白误了前程?
也许是看出丁莹的情绪,王瑗苦笑着说:“我登第之初确实是想有所作为的,可是几个月前我去了次河西县……”
丁莹立刻猜到了原因:“你是不是觉得县尉的生活太清苦?”
她上次参加李如惠家中的聚会,听她们说了不少任县尉时的苦处:职级低微,事务繁重,还要迎来送往。若是县令、县丞通情达理还好,碰上不讲理的,那日子就十分难过了。
王瑗果然点头:“是。我不像你,能进士及第已是侥幸,不敢奢望能再考中制科或吏部选试。到时授官,只会是上县(注1)或望县县尉。而你任过正字,必授畿县县尉。畿尉虽然也要鞭挞黎庶、趋走折腰,但只须熬过去,日后多半有不错的前程。我就算能忍过县尉那几年,之后也还会在州县转迁,很难出任好职。崔家看重我的进士出身,愿意联姻,对我也算是不错的出路。”
丁莹不知道应该怎样置评,转而问道:“恩师可知道这件事?”
若是知晓,谢妍又是什么态度?
“我给她写过信,”王瑗一声叹息,“可她到现在都没有回复,大概对我十分失望。”
虽然对王瑗的婚事有所保留,但丁莹见她神色黯淡,还是略有不忍,安慰道:“想是恩师近日忙碌,无暇回信。”
“你不用宽慰我,”王瑗摇头,“我确实辜负她当初的提携之恩,她生气也是应该的。”
丁莹本就不擅长安慰人,现在连王瑗自己都这样说,她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王瑗看着她,犹豫了片刻,缓缓道:“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
与王瑗分别后,丁莹径直前往谢妍府第。
恰好谢妍今日在家,很快便有人出来,引她进了书室。
丁莹入内时,谢妍正在案前作画,模样甚是闲适:头发随意挽成髻,脸上略施粉黛,穿的是家常的红衫白裙,搭一条浅黄帔子,身上亦未佩戴多余的珠翠,只发间别出心裁地斜插了一支金步摇。丁莹躬身向她施礼,她微笑着点了下头,那步摇便在她鬓边轻轻颤动,摇曳生姿。
丁莹尚未开口,谢妍已将画笔搁置一旁,含笑道:“你很少主动找我,今日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丁莹顿觉窘迫。她至今都掌握不好和谢妍来往的分寸。哪怕偶尔鼓起勇气想要接近,却总是担心自己唐突,往往很快就又胆怯退缩。站在谢妍的角度,大概会认为她有些凉薄。可这件事她又没法向谢妍解释,干脆直入正题:“学生刚刚去见了王瑗。”
听闻此言,谢妍笑意敛去,淡淡“哦”了一声。
“她要成婚的事,想必恩师已经知道了?”
“确实知道。”
“她曾给恩师送过请帖,不知恩师可有赴宴的打算?”
谢妍瞥了她一眼:“恐怕要辜负美意了。”
看来王瑗没有猜错。丁莹小心道:“她正是担心恩师不肯观礼,今日特地托学生向恩师陈情。”
“那可真是不巧,”谢妍不为所动,“我那日刚好有事,无法分身。这样吧,到时我差人送份厚礼,算是弥补我不能亲至之过。”
“可是……”丁莹面露难色,“王瑗说崔相国十分希望恩师能够出席……”
话一出口,她便觉后悔。果然谢妍神色一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还没嫁进去,她就想拿崔相压我?”
丁莹连声解释:“绝非此意。是学生一时失言,还请恩师恕罪。”
谢妍盯了她一阵,终于移开目光:“替王瑗当说客……你同她很要好么?”
*****
注1:唐代的县按地理位置、人口和重要性划分为不同等级,本文采用的是七等分法:赤、畿、紧、望、上、中、下。一般进士及第后的第一个官职是上县或望县的县尉,紧县也有可能。赤县和畿县的县尉通常不会授给初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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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文其实会交待,不过还是提前解释下吧,本文的皇帝其实已经是二代女帝了。一代就是先帝,但先帝是从后妃到皇帝。古代背景下,尤其是中国古代的背景,后妃登基比公主上位相对要容易些,所以这个故事设置是前后两代女皇。女皇传位给女皇,过程更容易写得合理,法理和社会风气的变化上也更有探讨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