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人

作者:苏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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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彻骨之寒


      湖对岸,一角白袍转过枯黄的蔷薇花藤,转瞬不见。醇音心里一动,快步跟上。

      推开后院虚掩的柴门,是一段陡峭向上的石阶,石阶尽头转弯处,君蔼提着一盏橘色的风灯,缓步向上。

      柔黄的灯光在稀疏枯黄的草木间时隐时现,醇音眯着眼睛,看出今日的君蔼有些不同。曳地的白袍下摆和袖口是什么纹路翻滚纠缠?醇音难以自制的盯着君蔼的衣着,那依旧是一身白衣,然而和以往的清雅素淡不同,这件礼袍的精细程度可以用华丽来形容!暖橙色的灯光透过宽大的衣袖呈现出朦胧的如幻觉般流动的光泽,白色丝线绣成的云纹和衣袍同色,君蔼每走一步,光线便在那衣襟袖口间流转,纹路因此而生动起来,像是携着风,带了雾,每一步都踏在云上。

      与其他师伯师叔不同,君蔼依旧头上无冠,接近发梢处简单一束,只是银丝扣换成了极为精细的掐丝水晶发箍,在墨黑的长发间丝丝缕缕的发亮。

      这样的装扮,似乎与华琛、心岚等人的礼袍有些许不同。华琛是猩红色的长袍外罩淡红色的细沙罩衫,衣襟袖口用红丝线和金线捻成火浪翻滚的形态;心岚蓝色的同款长袍蓝丝线和银线绘成的水珠飞溅之相;烈羽则是紫金线勾勒的烟浪,好比无形的花香随风四散。

      每套衣裳都奢华贵重到了极致,用料极足,华琛称之为:压死人不偿命。而君蔼这身却是轻盈飘逸,随风而展,同样贵重但不张扬,若不是有灯光透过,醇音或许以为那只是一件形状飘逸布料软糯的家常袍子。

      君蔼的身影在上方转弯处消失不见,没了那盏风灯在前引路,醇音顿时失去了方向,只得沿着登山的石阶,拽着小路两边伸出来的树枝,快步向上。

      转过弯,君蔼正缓步而行,前方数个分岔路口均有石阶蜿蜒向上,君蔼却拨开树丛,向一段陡峭的崖壁下走去。

      树高林密,新雪积了两分厚,醇音循着灯光,脚下踉跄,赶得甚是辛苦。前方不远处君蔼却不紧不慢,显得熟门熟路。

      到了崖壁下,醇音呆住了。这段崖壁一边深深嵌入山体,是他们的来路,另一端向山外延伸出去,下面是幽深黑暗的山谷,有风声呜咽,深不见底。而君蔼正沿着崖壁下凿出的仅能供一人行走的羊肠小路步行向前。山风猎猎,吹的衣袖翻飞,君蔼不为所动,只用衣袖暗暗的拢了灯火。

      天色愈加昏沉,十步以外便看不清晰,醇音回头望向来路,林木葱茏,哪里有路的痕迹?不容多想,醇音定定神,踏上了崖边小路。

      走了几步才知道这谷里风的厉害,原本已经是仅容一人行走的小路,醇音要努力不往脚下看,双手攀着冰冷粗糙的岩壁,才能勉强前行,但这风却贴着岩壁吹来,角度和力道像是要把人掀离开来,抛向谷底。

      醇音用尽全身体力攀附在上面缓缓前移,手指因用力过度泛白,冰冷的崖壁使指尖渐渐麻木。君蔼到底是怎样在这路上行走无常的?

      越前行,风越大。细小的碎石滚过路面,跳动着飞向谷底。醇音不得不停下来暂避。几块碎石贴着脚背飞过,醇音禁不住向谷底望去。这是一段之字形的山谷,对面同样是暗青色寸草不生的崖壁,上方是快速流动的黑云,暗淡的天光偶尔落下,谷底暗沉黑寂,不可辩物,只听得风声犹如野兽婉转的哀鸣,空旷的山谷里格外拢音,令人毛骨悚然。

      醇音努力平复心境,少许,觉得风势减小,立刻松了手快步向前。

      君蔼的身影早已不见。前方没有岔路,直上直下的崖壁尽头,只有一个幽深的洞口被早已枯黄的藤蔓掩盖。

      醇音快步进了洞,几乎脱力。这一段路的跟随使得他愈发好奇。初云山地势复杂而险峻,山高林密,夏季偶有野兽出没,冬季则是一片萧索,下了雪到处都是陷空的深坑和裂缝,寻不到路径更加难以进山。此时上山,而且身着礼袍,是做什么去呢?难道是和灯祭有关?

      醇音喘了口气,搓着麻木的手指,环视这个小小的洞穴。洞穴里面竟然也修了石阶,沿着石阶向幽深处摸去,不久就看到了远处时隐时现的灯光。醇音心里一喜,立即跟上去。

      越来越近了,君蔼提着灯沿着石阶步幅不变,似乎没有察觉。借着灯光,醇音看到脚下石阶其实仅为贴着洞壁极窄的一小段,另一面有两人多深,下面全是耸立的石笋,有溪水缓缓流过,灯光下,投射出光怪陆离的颜色。

      看清了脚下的醇音,双腿又不自觉地开始哆嗦,不敢多做停留,跟着灯光,贴着洞壁向前。

      好在路程不长,眼前天光乍亮,醇音已经随着君蔼走出了山洞,又进入林中,前面是一段平缓向上的山路。

      醇音心下嘀咕,上山的岔路口一个不选,偏偏走看似无路的悬崖峭壁,又钻进一个不小心身上就会被戳个窟窿的溶洞,洞里出来才是真正上山的路径,难怪初云山子弟在后山转来转去也找不到上山的路,这么隐蔽的路径,到底是通往哪里呢?

      哪知这段山路绕来绕去,好似永远走不到头,醇音跟着君蔼越爬越高,空气渐渐稀薄,林木渐渐稀疏,头上的黑云越来越近,如同锅盖般压下,醇音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快接近初云山顶峰了吗?这里的高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天街到凝华园的距离。这么高的山上,到底有什么呢?

      哪知这么一愣神,前方的君蔼竟然不见了。醇音心下发慌,沿着石阶向上几步,转过一块坍塌的山石,前方出现了一小块空地。空地上,似乎有什么远远地矗立着。

      走近几步,才看到全貌。这是一块一人高的青石,对着醇音的一面如刀削斧劈一般,上面端端正正的写着禁地二字,一笔一划深深凿刻在青石纹理之上。

      醇音心下庆幸:找到了,后山里果然有禁地。

      青石背后,又是一段向上的石阶,与之前不同,这段石阶极其陡峭狭窄,几乎直上直下凿在崖壁上。醇音仰头望去,那石阶曲曲折折,无遮无挡,高处完全湮没在浓重的黑云当中。

      醇音不由得咋舌,心道原来此处距山顶还不知有多远距离,难道还要穿云而过?环顾四下无路,师父一定是从这里攀上去了,都已经到了这里,自己怎么能半途而弃?醇音吸一口气,绕过青石,抬步向上。

      “我本以为你认字。”

      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醇音一个激灵,缩回踩在石阶上的脚,转过身来,恭恭敬敬的叫道:“师父……”

      听他唤师父,君蔼几不可查的皱眉。

      醇音暗觑他。那云白的礼袍近看仿佛笼在一片如梦似幻的云霭中,洁白的袍角无风自动,再向上,是君蔼瘦削单薄的肩,一缕墨黑的发柔软的垂在胸前。

      “你过来。”

      醇音闻言默默地走过去。君蔼引他站在大青石前,将风灯放在一旁的小石墩上,矮身向醇音伸出一只手。

      醇音这才抬头看他。他冰雕一般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看向他的目光空茫无物。醇音突然有些害怕,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

      “把手给我。”

      醇音闻言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怯怯的递过手。

      君蔼的手像是山石般冰冷,醇音触到后心里莫名的一惊,想抽回手却已经来不及。君蔼细长瓷白的手指捏住醇音的食指,向那青石之上的字迹按去。

      “禁地,不允许擅自进入的地方。”

      君蔼一字一句低低地说着,同时捏着醇音的手指在冰冷的青石上顺着那字迹的比划缓缓描摹。

      他站在醇音背后,醇音的后背抵着他胸前的衣料,同样的没有任何温度。他的气息萦绕在他身侧,有种深冬山林间萧索的草木味道,冷冽清淡,醇音觉得他身体比那青石还要冰冷。

      目光追随着他微微泛白的指节,醇音心跳如擂鼓,张口结舌无法言语。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湖心亭初见的温暖和煦的人?对他不闻不问白天躲起来睡觉晚上爬起来弹琴的冷淡师父?时时刻刻赶他走还不忘为他安排妥善去处?云根谷身受重伤却无微不至照顾他、拼死保护他的人?回了凝华园又嫌麻烦躲清闲把他一脚踢给苏珀?

      他那样前后矛盾,那样言行不一,都不会令醇音感到绝望甚至难以靠近,因为他时时刻刻情绪流露,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可是今天,这样的君蔼令他无端的恐惧。

      描完了那字,君蔼立即松开手,起身去提那风灯。

      “灯你带走,下山去吧,不要再回来。”说罢转身将走。

      “师父……”醇音终于冲破心瘴,嗫嚅着出声。

      君蔼不为所动,继续向前。

      “师父!”

      身后噗通一声响,君蔼心下震动,不犹停步。

      “师父,敢问醇音犯了何等过错,为什么师父一而再再而三的要赶徒儿下山去!”山风中孩子的声音细弱坚定。

      君蔼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

      醇音暗咬了牙:“师父有什么话尽管直说,哪怕是师父讨厌醇音!这样不冷不热,不明不白,醇音即使下了山,也心有不甘!”

      迎面一阵山风吹过,钻入领口袍袖,拂动衣带袍角。君蔼不觉得冷,这副残破的身躯已经麻木到浑然不觉。

      山风透过身体,只带起心底些许酸涩的味道。君蔼低头回顾他生命中那已经逝去的二十几年,除了一件不能说的事,其余的只剩下弹琴睡觉吃药续命而已。如此单纯,却又如此漫长,他已经活够了,却还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

      即使是已经有了这个接班人。

      不,他还是个孩子,他无法做到,他没有去做的理由。

      那一瞬,种种念头在脑海中掠过,胸中气息剧烈翻滚,君蔼强自压下,暗暗扶了扶一边凸出的山石。

      两人一个站在石阶上,一个跪在石阶下,久久未动。

      醇音就这样倔强的跪着,直到听到风中君蔼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醇音抬头望他。

      君蔼依旧背对着他,天幕里黑色的流云,暗青色的山石衬得他的身影愈发单薄。他终于缓慢的道:“是,我讨厌你。你可以安心下山去了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淡漠,在风中甚至难以用耳力捕捉。醇音静静的听完,只觉得胸中一腔酸热瞬时冷去。

      连搪塞的理由都不愿意施舍了么?那么跌下琉云台那个舍身相救又算什么?烈羽口中那个拼命维护又算什么!一句讨厌你,可以当做解释的理由么?

      “我不要就这样下山去,小锦、元琅还在这里,七雀……还没有找到,师祖送我来凝华园,哪怕是照看园子,我也应该尽到我的本分,这里就是我的归宿,我该在的地方。师父有难言之隐,徒儿明白,也请师父相信我,徒儿其实可以帮师父分担……”醇音赌气般的一味往下说,直到听到君蔼断断续续的咳嗽。

      再抬头看时,君蔼已经扶着山壁咳得有些站不稳。醇音心下焦急悔恨,上前几步扯住君蔼飘飞的袍袖:“师父,是醇音不对,你别生气,醇音这就回前山去,师父去山顶的事,绝不透露给外人知道。”

      君蔼渐渐止了咳,扶着山壁虚弱的喘气。有冷汗从脊背上渗出,山风一吹,带来几分难得的清明。

      天幕里黑云涌动,像倒扣的黑色的海洋,没有风灯照亮,前方道路一团模糊。君蔼掐指一算,暗道时辰不早,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便想移步离开。哪知袍角被一道微小的力量牵住。

      君蔼叹口气,闭了双目,“下山去,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背对着醇音,他将那袍角一分一分的扯出,牵连着胸腔里绵绵不绝的疼痛。

      “师父……”醇音无力的捏住最后一片凉滑柔软的袍边,那是心底最后一丝漂浮的期盼。

      君蔼回眸看他,震惊的醇音看到了他眉心间一团发光的图案。那是一朵流云的形态,微弱的白光衬得他面色更加苍白,双目冷如寒星。

      他慢慢启唇:“快走,别逼我杀你。”

      醇音大惊之下浑身僵硬,像个雕塑般怔怔的跪在那里。

      君蔼厌恶的背过身,一甩袍袖,彻底挣开了醇音的手。

      就在此时,乌云飞窜流动,山风平地而起,瞬间飞沙走石,三步之外不可辩物。醇音被一阵大风生生带起身,向后退了数步摔下石阶,连着几个翻滚躲在大青石下,才能护住头脸不被乱飞的碎石划伤。

      待到睁开眼睛,山路上早已不见了君蔼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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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彻骨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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