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枕难成眠

　　璃疏和连殊站在山腰的回廊里，天色已晚，四处都点上了荧荧的灯，点缀得原本古朴的建筑更多了几分清幽。
　　璃疏回想着方才青舸走之前的话，有些怔忡。
　　这时，连殊开口道：“青舸说得没错，你方才的神情，确实不一样。”说着又叹息般道，“也无怪乎他们能看出那些流言假得厉害。”
　　璃疏回过神来，笑得肩膀微抖，转头看向连殊，慢慢说道：“方才青舸问我们想做什么，我正好也想问问殿下想做什么？天庭现在可都以为殿下才是我的靠山呢。”
　　“可你不是配合得很好么？”连殊笑得温和，黝黑的眼瞳里倒映着灯火的亮色。
　　“璃疏，你还没有字。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由我来为你取字。”连殊表情温柔而诚挚，好像他在说的其实是什么重逾千金的承诺。
　　璃疏没有说话，继续看着连殊。
　　连殊停了片刻，道：“我会去向父君请旨娶你。”
　　璃疏缓缓睁大了眼睛，半晌，她笑着垂首，道：“原来是这样”。
　　她复又抬起头来，看着连殊：“殿下，莫说是璃疏本就无心嫁娶一事，便是璃疏有心，也不会答应。”
　　她不再看连殊微微敛起的眼睛，抚着回廊边，道：“璃疏敢直言，我在殿下之事上，俱是私心。为殿下补魂，是私心，定期制药，是私心，炼出三回，还是私心，便是去大崇山……也是私心。我桩桩件件，不为殿下，都为自己，敢问殿下，可也有私心？”
　　连殊一言不发，笔直而锋利的眉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璃疏接着道：“我与殿下交好，不为别的，只因殿下是与娘娘不同的光风霁月，我想求一个日后罢了。”
　　“你求的，又是谁的日后？”连殊终于说话。
　　“或许有苍央的，或许有夕拾的，或许还有风扬君。”璃疏看向夜空，透过灵气，可以看到几颗明亮的星子。
　　连殊反问：“那你呢？”
　　璃疏笑意盈盈：“我要走了，天帝准我下界，我要走了，殿下。”
　　连殊一怔，回想起从大崇山回来后天帝的作为。
　　璃疏的声音越发愉悦：“只好让殿下，独个在天庭与娘娘好生相处了。”
　　连殊定定看着山峦，连璃疏这样的不敬也没有在意。半晌，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早就猜到我是因为母后才……”
　　“毕竟殿下不曾掩饰过，况且，我也想看看殿下到底要做什么。”璃疏手指轻点扶栏，节奏轻快。
　　连殊深吸一口气，笑道：“好，我答应你。我还可以让你在我登基后仍不必回天庭。”
　　璃疏猛地转头看他。
　　连殊表情平静：“父君应该不会让你离开太久吧，至少你们的交易，不会持续到我登基后。”
　　璃疏稍稍敛眉，问：“条件是什么？”
　　连殊从腰上解下一块羊脂玉佩，掐破中指指尖，取了一滴血滴入其中，道：“带着它，可以让我知道你在哪里。”
　　璃疏看着这块莹润中飘着红丝的玉佩，一哂：“原来是……”另一根链子啊。
　　“好，我答应你。”璃疏接过玉佩，末了又说了一句，“多谢殿下。”
　　连殊松开手，看着璃疏将玉佩收好，明明一切正如他预计般发展，却莫名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他手指的松开滑过指尖，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次日晴得正好。
　　与君山中有一处寒潭，四周遍是红枫，青舸带着他们到设在这处的湖心亭中煮茶。
　　不曾想到，青舸竟然弹得一手好琵琶，挹尘吹着笛子与她相和，璃疏煮茶，连殊则在一旁作画，画意舒朗，正如今日晴空。
　　可没过多久，便看见远远有个人影匆匆往这边来。
　　挹尘的笛子率先停了，她站起来，低声疑惑道：“风扬君？”
　　闻言，璃疏也抬头看去。
　　见确是连兮爱穿的那件紫金长衫，她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过片刻，连兮已大步进了湖心亭。
　　他冲连殊拱手潦草一礼，径直向璃疏走过来：“苍央被娘娘带走了。”
　　璃疏霍然起身，又因起得太急忍不住撑了一把桌子，却是差点将茶釜打翻。
　　连兮急忙上前扶了她一下，语速极快：“娘娘的人昨晚进的百草殿，年总管没拦下来，陛下那边也没有动作，我一得了消息就过来了。”
　　璃疏站稳了身子，轻轻拍了下连兮扶着她的手臂，连兮见状便撤开了手。
　　璃疏转头对连殊道：“殿下，此番我出面即可。”说着看了连兮一眼，“风扬君切不可露面，最好与司命星君多留两日。殿下只当不知……”
　　“我明日一早启程，这事闹得越大越好。”连殊不待璃疏说完便道。
　　他话音方落，在场的除了青舸眼神都亮了亮。
　　连兮目光锐利，反问道：“殿下当真？”
　　连殊看向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哥哥，答道：“我醒了这些时日，也差不多了。”
　　说着，他手抚上摆在小几上的长剑，垂着眼道：“我听年糕说过，此前玄钧之事也劳烦你们了。”
　　连兮却哈了一声，嗤道：“什么事？我们可只办过公事。”
　　连殊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不再说话了。
　　璃疏见状也不多言，跟在早准备在一旁的青舸身后，出了与君山门，踩着云头走了。

　　璃疏是有剑的。
　　但当她手持软剑一路闯上瑶台大殿，天庭众仙才意识到这一点。
　　璃疏倒提长剑，漫步走过繁花似锦的大殿，一路纠缠她至此的侍卫却不敢走近半步，唯恐伤了这些用来装点的鲜花。
　　她穿过正殿，穿堂风鼓起她的衣袍，带落一路花瓣，再被她的步子碾作尘埃。
　　终于，在大殿后的池塘边，她看到了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的王母，以及跪坐在不远处一棵槐花树下的苍央。
　　见她过来，侍候在王母身前的女官正要动作，王母却睁开了眼，摆手让周围伺候的仙娥都退下。
　　西王母的小女儿瑶姬是三界闻名的美娇娥，唇若点朱，峨眉淡扫，乌发浓密如云，眼梢拖出十二万分的骄矜。艳丽华美的高冠垂下流水般的珍珠帘，十六幅的湘妃裙铺展开来，迤逦到了地面铺设的厚厚毡垫上，一柄墨底银线绣玉兰花的团扇在她手中轻摇。
　　璃疏站定在她对面。
　　此时她朝璃疏看来，神态冷淡，明明是仰视，却仿佛居高临下，开口便是：“果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璃疏挽了个剑花，笑道：“一千年了，难为娘娘对璃疏念念不忘，真是教璃疏……铭感五内啊。”
　　说罢还剑入鞘，道：“娘娘既有心放我进来，不知所为何事？”她这一路未免走得太顺利了些。
　　王母并不回答，反而问道：“你不去看看你殿中那个……小玩意儿么？”
　　璃疏笑了一声，果真朝苍央走过去。
　　跪坐在槐花树下的苍央衣发整齐，模样乖巧，看向璃疏的眼睛里还含着委屈的泪水。
　　璃疏走至离他三步远时忽然停下了脚步，道：“娘娘何以觉得这种把戏可以诓我？”
　　她的眼前是一张金光流动的大网，而这个苍央正是请君入瓮的诱饵，想也知道，她一旦落入其中便只有束手就擒。
　　璃疏拔出剑，找准灵气交汇处便是一斩，眼前景象顿时如同蛛网般碎裂，连着那个苍央和他将落未落的泪一起消失不见。
　　“神君本事了得，本宫自然知晓。但偏偏还是设了此陷阱。就如有的东西，明知不该碰，却还是碰了。都不过赌个万一，不是么？”王母的话从身后传来。
　　璃疏眼前的槐花树下空无一人。
　　她转过身，看着姿态闲适，轻摇团扇的王母，突地笑了：“若殿下向陛下请旨娶我，娘娘当如何？”
　　王母手中的团扇发出咔一声脆响，过了一会，她又继续摇起了扇子：“子不教，是本宫之过，自然由本宫来弥补。他既想走那歧途，只要没有了歧途，不也就只能回头了么。”
　　璃疏点点头，道：“原是如此。”
　　话毕，一抖软剑，清透剑面照着她的眼睛，只听她声音平静，道：“娘娘，得罪了。”
　　随话音而起的是一阵携花瓣而来的清风。
　　事已至此，称得上是不欢而散。王母起身，重重侍卫从各处阴影中出现，拱卫着她便要离开。
　　可是下一瞬，璃疏飘然而至。
　　准确地说，是她的剑飘然而至，精准地划开半扇珍珠帘子，剑尖直指王母眉心。
　　珍珠散落一地，清风逐渐凝成狂风，乱了花木，也乱了池水，更乱了满园的侍卫与仙娥。
　　王母面色彻底冷了下来，她看着璃疏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死物。
　　周围的侍卫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许久，璃疏忽然道：“不知道娘娘日后回想起这一日，会不会后悔。”
　　话音方落，便听见天帝的仪仗到了。
　　只见王母眼睛里迅速盈满了泪珠，摇摇欲坠，可谓是我见犹怜。
　　天帝还未近前，便听见他中气十足的一声怒喝：“胡闹！还不将剑放下！”
　　璃疏纹丝未动，声音冰冷：“娘娘无故掳我殿中小仙在前，又污蔑本君与连殊殿下有私情，为令本君放弃这莫须有的私情，甚至不惜威逼利诱！非是璃疏对娘娘不敬，只是若我敢移开这剑半寸，怕是要血溅当场！”
　　说到此处，璃疏语速越快：“若是只有璃疏，便也就罢了，左不过要命一条！但我殿中小仙还不知下落，只求陛下可怜他年岁尚浅，明察此事！”
　　王母盈着一双泪目看向天帝，又惊又怒：“陛下勿要听其谗言！今日司药提剑杀上我瑶台，如今又以我性命相挟，其心可诛，所言怎可尽信！”
　　这时年糕从远处冲了过来，跑到璃疏三尺开外，扎扎着手，一边转圈一边带着哭腔道：“神君啊，神君你这又是何苦呢？是小仙无能，眼睁睁看着苍央被带走，也是小仙不该，眼看殿下与神君被误会也不曾澄清一句，都是小仙的错……都是小仙的错啊神君……”
　　璃疏持剑的手依然很稳，盘绕在尾指上的金莲熠熠生辉，她的声音更加冰冷：“年总管不必如此，我与殿下光明磊落，何须澄清！”
　　王母霎时眯起了眼：“你！”
　　年糕哀嚎的声音更大了，左一句神君，右一句殿下，还夹杂着几句听不明白的哭声。
　　园中狂风依旧，于是这哀嚎就断断续续得格外幽咽。
　　就在这样的嘈杂中，司非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陛下，找到了，在地牢，受了些皮肉伤，还清醒着，即刻便过来。”
　　说完话，司非走到了璃疏身边，道：“收剑吧。”
　　璃疏看他一眼，终于撤开了剑锋，与此同时园中的狂风也渐渐缓了下来。
　　就在这时，四周侍卫暴起，璃疏举剑扫开一半，另一半却是被司非拦下了。
　　见状，王母眯眼看向司非，最终没再说话，深深看了天帝一眼，转身走了。
　　司非看着璃疏，微微蹙眉：“闹得太过了。”
　　璃疏把玩着剑柄，唇角微翘：“交给殿下便是。”
　　司非又看了她一眼，道：“你生气了。”
　　璃疏却没再说话，她看见了跟在天罚台小官身后慢慢走过来的苍央。
　　他面色平静，只是头发稍有凌乱，衣服有些皱巴，不仔细看可能都看不出身上哪里有伤。
　　正如璃疏最先看到了他，他也最先注意到了璃疏。
　　他的眼神如有实质般落在璃疏身上，眼珠子黑得仿佛不透光，投过来的视线带着不曾有过的重量。
　　璃疏愣了一愣，随即便移开视线，找天帝告辞。
　　天帝看了她一会儿，缓缓道：“下不为例。”
　　其中蕴含的威胁之意令璃疏心头一凛，她躬身垂首：“是。”
　　天帝不等她直起身便带着仪仗走了。
　　年糕这才跑过来，谁知想拉她袖子的手刚伸出去，璃疏就已经不在原地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