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渣的洗白

　　苏翠看到一个少年，她先看到了他的一双脚。

　　45码，红色运动鞋，是她挑的牌子。

　　随着目光向上，同样奇丑无比玫红色的运动裤，亮蓝色的卫衣外套，微微露出屎黄色翻领T恤。牌子都是名牌，挑的时候苏阅拿不准，嘀咕不好看。苏翠偏偏胸有成竹告诉他，这是现如今的流行style，时尚时尚最时尚。

　　其实她就是为了挫挫这个素未谋面少年的锐气，谁让他不知是读了b大青鸟码农系还是b大计算机系，让何红豆那女人得瑟成那熊样。

　　少年修长身材，即便清癯，好看的宽阔身形已一览无余。那身苏翠选的丑衣服穿在他身上，竟穿出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的味道。

　　苏翠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妈妈呀，比周齐齐还要好看。”不，跟他比起来，周齐齐完全是封建残余势力的糟粕，堪比理发店tony的杀马特。可喜可贺，苏翠大小姐终于摆正了自己清奇的审美观，又何其不幸，启她懵懂心智的，却是这样一个绝情无情的少年。

　　苏翠偷偷摸摸擦了擦自己嘴角的酱油，她羞愤得要命，生怕少年取笑她那点点的缺陷。

　　少年居高临下，朝她弯唇一笑，“你杵在这里犯什么傻？”

　　苏翠痴痴，恍然反应过来，一把递过早饭，傻了吧唧说，“你姐姐在里面换衣服，我哥哥也在，我替他们把门，顺便吃早饭。”

　　那早饭蒸饺被她啃得犬牙参互，她眼睁睁见那少年接过，正正朝她刚刚咬过的地方，自然而然地咬了一口。他的牙白而齐整，弥漫着好闻的薄荷香，她更自卑了。

　　少年剑眉轻挑，好心肠地评价，“酱油多了点，味道不错。”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惊得苏翠的小心肝里七十二口钟吕大鼓齐鸣，三百六十把古琴长奏。少女自诩谈过两三段可有可无的恋爱，认为男人就是你越不理他越有病缠上来的贱货，她的理论知识爬满天涯、豆瓣、性情等网络的边边角角，实践知识来自现实中一个又一个把垃圾桶当作篮筐耍帅的同龄中二男生。可所有所有知识的洪涛，在这一刻如宇宙反无，消弭于虚空，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苏翠十七年的灿然任性生命中，仙乐齐鸣，玉皇大帝率领众将在她丰富的脑海里唱卡拉OK，“爱是一道光，如此美妙！”

　　单纯的少女压根无从察觉纪子焉明晃晃的引诱，更无从分辨出意中人那双长长眼尾的缱绻眼睛里分明难辨的神色。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他盯着房门。

　　那是自枯井里爬出的地狱恶鬼血淋淋的洞视，渗满了一触即死的毒液，无间中的荒凉与绝望。

　　耳边疏离有房间里传来的水声，仔细听，还能暧昧地发觉女人抑制不住低沉的呻吟。这客栈的隔音效果，着实有点不好。

　　他死死地盯着，在少女反映过来地瞬间，面无表情地转首。他走出客栈，一至转角，嫌脏似的丢了那热乎着的早饭。

　　中午时分，苏阅请纪家姐弟吃饭，也算苏阅正式见了何红豆这边的娘家人。苏阅明白事理，压根没问探究纪家姐弟昨日之事，不过全程紧挨何红豆，极其熟练地布菜添饭，俨然家主之道。

　　何红豆额头还有些烫，纪子焉亦然，两人吃的口味偏清淡，虽都沉默不语，常常不约而同夹到一起。

　　苏翠面无表情地刨饭，出乎意料不置一言，桌布下，她在纪子焉的默许之下，两条混血儿天生的修长双腿勾住少年的长腿，一点一点地挠。

　　短短一桌饭，四个人吃成了几片天下。

　　末了苏阅还是叫了瓶啤酒，举杯敬纪子焉，“子焉，我知你从小与你姐相依为命，你在你姐心目中占了极大的分量。怕是此后要对不住你了，希望你能宽容大量，将她心里的位置匀一部分给我。”

　　这人还真是厚脸皮，何红豆罢了筷子，勉力抬首，直视已站起的少年。纪子焉一饮而尽，一双眼在两人中徘徊一周，“哪有对不对得起的，到时候还不知是谁对不起谁。”

　　一句玩笑话，听得何红豆心尖没来由地一颤。纪子焉浮着笑向何红豆睇去，女人已撇过了头。苏翠听懂了弦外之意，耳根都红得透透的，土拨鼠似的老实刨饭。

　　纪子焉在c市住了三天，从头到尾他与何红豆再没说过一句话。他在客栈休养，何红豆因工作上的事从白忙到黑，直至深夜才回客栈，几乎倒头就睡。三天后纪子焉乘飞机离开，独自一人悄然无声地离开。

　　下飞机的时候，纪子焉手机短信响了，他翻开，一个难以置信的数字出现在银行短信提醒里。随后那个名为“红豆”的名字开始在短信箱里晃他，里面只得一句话：

　　“再借150万以供创业用，你放心，里面没有一分钱姓苏。”

　　这三天里，他从头到尾跟她倔，不肯原谅，拒绝承认。那个人也一样，两人相同的倔，多了一份难以言明的亏欠。最后一晚她两点才回来，背着他清点什么东西，清瘦背影弯成了一只醉虾。

　　他窝进被窝里看着她，明目张胆地，偷偷摸摸地，挑衅贪婪地，看着她。那时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现在清楚了。她在数钱，跟供应商、厂家、房东、朋友借来的钱，一笔一笔数好码好。

　　首都的空气一如既往地差，这季节合该下一场大雨，洗涤多时的尘埃。这个城市，总让纪子焉期待阴雨与风雪，一如他这个人，与阳光从来格格不入。

　　纪子焉苦苦维系的尊严，如同他骄傲的脊梁，在他步出机场的前一刻垮塌。他再也抑制不住那股发狂的冲动，反正精致优雅的面具早被那个叫何红豆女人踩碎成片。

　　何红豆接到电话，电话里，少年嗓音可称得上是气急败坏，“何红豆，你有病是吧？”

　　“嗯？打款收到了吗？”何红豆正从银行出来，南方无暖气，她呵了呵手。

　　“你明知道我把你那30万亏得血本无归，你还敢借钱给我？”

　　“创业嘛，本来就有输有赢。”何红豆给小狮子顺毛。

　　“炒股还有输有赢，你有那闲钱，不如去炒股，作死投在我这种废物身上。”电话那头隐隐的，隐隐的哭腔。

　　“不就是才失败了一次，你这好哭包，别那么妄自菲薄。”何红豆开导他，努力举了个栗子，“你想想，人家章鱼奋斗了五亿年，才做到人类的食材。你才干半年，沦为经验宝宝也是荣幸。”

　　路边冻硬了的枯枝抽出新芽，凛冬未去，生的小小的希望暗然勃发。街边车水马龙，少年乘出租车流连这个暗藏了无数人挥斥方遒青春的大都市。

　　他眼底通红，掩饰不住肩膀颤抖，“姐姐，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哪有欠钱的找债主谈条件的，小纪同志，你小子脸皮真厚。”

　　“答应我。”他重复。

　　“好啦好啦，谁叫我家小纪同志是五好青年呢，说吧。”何红豆耸肩。

　　“不要和他结婚，至少在我创业成功之前，不要和他结婚。”那声音似乎从油锅里滚出来，烫得人耳鸣，黏住了女人五官五识。

　　“给我个理由。”何红豆停住脚步，卖早点的母女俩推着餐车经过，背后徘徊驱赶非法摆摊的城管，这座南方小城，也渐渐苏醒热闹了起来。

　　“答应我。”

　　“理由。”
　　“你明知故问。”

　　他可以找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每一条都能令她屈服，也能给她巧然规避的机会。唯独这一个，她浑身冷得发抖，那双薄情的嘴唇上下颤动，吐出了三个字，

　　“你做梦。”

　　过早的春枝为寒冰冻住，并不会发芽，它在某一个冬夜凋谢，悄无声息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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