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 尘中三千里

　　端平四年初九，金主完颜守绪传位给宗室完颜承麟。初十，城被攻破，完颜守绪自杀而死，完颜承麟为乱兵杀死，俘获参知政事张天纲。十八日，以灭亡金国俘获金主完颜守绪遗骨报告太庙。
　　孟珙还军襄阳，季彖留守上京，授予上京宣抚使，参知政事，进升徽猷阁学士。季彖对大将们说：“蒙人认为我们骄纵松懈，一定会进犯。”命令大将们严阵以待，蒙人果然兴兵来犯。
　　季彖分兵交付给余玠。余玠占据蒙人退路的险要位置设下埋伏，以逸待劳。季彖又诱敌深入，与孟珙互为犄角之势，合击蒙军，取得大捷，缴获盔甲、兵器无数。
　　明宗给她丰厚的赏赐，封为县公。
　　季彖对亲信说：“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因此上书致仕。
　　朝廷议论选择驻守上京的将帅，明宗说：“驻守上京，没有哪个比得上季彖。”于是没有准许。
　　…季彖更革弊政，用挑选州郡官守与县邑宰令，宽和地对待未曾参军的金人，开垦田地，大修学校，任命叶由庚为书院长，修行习射。
　　…端平七年，季彖进封燕国公。
　　……
　　季彖的名声和地位极其显赫，交游广泛，深得明宗信任。她的风姿仪态出众，虽然待人一视同仁，温和宽厚，但时人不敢以其性别而轻视。她对道家典籍颇有研究，深谙急流勇退的道理。季彖去世后，三京、上京士人仍旧怀念季彖，哭声震天。
　　——《白话宋史·列传第一百七十七》

　　将那封再次被回绝的上书封存起来，季彖如同未见，淡淡道：“劳烦成父再书一封。”
　　与徐世隆不同，叶由庚不愿入仕为官，她也不强求，仅仅为他开辟书院，以便叶由庚白日传授理学。
　　季彖手中的奏疏已是她今年递上的第五封自请致仕的上书了。自灭金那一年起，她年年递上至少五封这样的奏疏。除了去年加封的燕国公，赵昀始终不给她一个回应。
　　叶由庚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起身送别叶由庚后，季彖返身回到官邸，轻叹一声，打开放于案上的剑匣。
　　无妄静静躺在匣中。季彖没有先去取剑，而是从一侧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随着封她为燕国公的圣旨而来的密信。
　　“自古以来，人臣少有如季卿之功者，南郡犹可追也。栉风沐雨，扫荡群寇，使宋室还于旧都。岂可与诸臣宰同列乎？合受三公之位，加九锡以彰功德。”
　　她知道这封信并非出自赵昀手笔。史嵩之对她始终耿耿于怀，几成世仇，一直在寻觅良机。他最后选定之人，恰是其姊有宠于官家的贾似道。
　　季彖闭了闭眼，将密信移到烛火旁，看着密信一点点灼烧成灰。
　　世人皆道季彖深受官家信重，独决一方政事。连赵葵都笑她是“不惧人言，唯忧天灾，人臣至此，夫复何求”。是与不是，就连季彖自己都快分不清了。
　　她将那些灰烬扫去，从匣中取出多年未曾出鞘的无妄。
　　她驻守一方，已有十余年了。
　　不是不想走，不是不能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这般好的耐性。
　　如今宋蒙各占半壁江山，物资丰裕，又有强兵良将。有她无她，无关紧要。只要徐徐图之，不急功冒进，真正收复江山的那一日指日可待。
　　季彖并指沿着剑脊缓缓划过剑身，眸光静谧。
　　自始至终，她都不悔当年的誓言。

　　淳祐元年七月，季彖终于收到召她返京的旨意。随这道旨意而来的，还有李庭芝升为东京留守，孟珙为上京路宣抚使，玄策军交由孟珙统帅的调令。
　　来时满城相迎，去时孤身一人仅有车夫，季彖心情反而比来时好得多。她多次与李庭芝、孟珙合作攻蒙，知晓二人皆是当世名将。有此二人，大可无忧。
　　马车已上官道，却突然停了下来。
　　季彖一怔，微微撩开车帘。在看清车外之景时季彖抿了抿唇，不待车夫禀告便下了车。
　　她当年旧部，密密麻麻站了一路。
　　当先一人正是杨妙真。她依旧面色淡淡，却双手捧起一只酒盏，对着她一拜到底：“益都杨妙真，恭送季先生。”
　　异口同声。
　　“桐柏武七，恭送先生。”
　　“仁寿虞刚简，恭送先生。”
　　“蕲州宋安寿，恭送先生。”
　　五里之路。
　　声声恭送。
　　季彖接过杨妙真递上的酒，同样一杯饮尽，同样一拜到底，随即以袖遮面转身离去。
　　她面上尽是泪痕。
　　α
　　淳祐元年九月，季彖以太傅致仕。
　　一别十五载，赵昀的面容已然不再年轻。他蓄了须，比季彖记忆中沉郁寡言的少年要威严沉着得多，似是消瘦了一些，两鬓已有白发悄然攀升。
　　看着阶下一如当年的季彖，赵昀心中微叹：“季卿戍边多年……”他语声一顿，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昀突然想起季彖被封为东京留守后递上来的奏章。季彖的字一贯气度恢宏，笔法遒美，可那封奏章上的字堪称令人厌憎，犹如刚学会书写的孩童，毫无风骨力度可言。也是从那一封奏章开始，季彖有多年未曾亲身杀敌，只除了灭金之时出阵迎敌。
　　他不语良久，季彖始终规规矩矩，未曾抬头。所以她也就错过了赵昀眸中翻滚情绪，与他数次欲言又止的难测神色。
　　赵昀曾想调季彖回京改任太子太傅，也曾想责问她为何早早致仕。一如季彖曾想和多年前一样告诉他不可骄纵龙子、不可轻信贾似道、不可因当下大好局势就轻敌那样，从未从念头落成言语。
　　是师生而非师生，是君臣而非君臣，是一世人而非一世人。
　　赵昀闭了闭眼，随意说了几句，便让她离去。
　　那一袭紫袍在他眸中渐行渐远，直到即将彻底消失不见。赵昀终于叹息了一声，而十五年未曾说出口的这一声称呼，也终于被他低声念出。
　　“先生。”
　　季彖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停下。
　　α
　　依旧是那座茶楼。
　　只不过十五年前是青衣紫袍隔案对坐，十五年后两人皆是青衣。
　　季彖服下最后一帖药后，又请他暗中照拂朝中重臣一二，以防金人兵行险招后，黄药师就不辞而别。今日再见，他依旧风姿俊爽，不减当年。
　　黄药师淡淡道：“还有一事未偿，你可想好？”
　　季彖叹道：“当日玄同要岛主三诺，可岛主助我又何止两次。”
　　她不善医术，调理也只是略知一二。若非黄药师出手相助，三年绝不够她恢复到再上战场、与麾下同进退的地步。
　　黄药师道：“你是觉得我做不到么？”
　　季彖一怔，笑道：“岛主都不知我有何心愿未了，何出此言？”
　　黄药师平静道：“无非流血五步，天下缟素而已。”
　　季彖轻声道：“岛主知我。只可惜我心有杂念，迟迟未决。”
　　黄药师哼笑：“这可不像你。”他顿了顿又道：“你既心意已决，何必横生思绪。”
　　季彖忍不住笑道：“岛主果然知我！可最后一诺，我所求乃另一件事。”
　　“望岛主十年之后，伪出我病逝尸身。”季彖低声道，“我知岛主不屑为之，还请岛主答应。”
　　黄药师深深看了她一眼：“好。”

　　十五日后。
　　大都有白虹贯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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