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乔家这些年出过两个令他们头痛不已的大小姐。
　　第一个是当年的乔夫人，死活要以妾室身份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一等就等了好些年，好在那所谓毛头小子竟是宋家少主，乔夫人也算没看走眼，这一嫁还为乔宋两家搭上了桥梁。
　　第二个是如今的乔若初，打小就非她离哥哥不嫁。要说的确是一家人，乔若初的眼光和乔夫人一样准，那宋离外貌才学武功都是一等一的挑不出毛病，但乔若初比乔夫人更让人头疼百倍，因为人家宋二公子，就没说过要娶她。
　　乔若初平日里也是温柔端庄的千金小姐，没和家里犯过什么倔，估摸是所有倔劲儿都攒着用在了这一件事上，搞得乔家十分无奈，没事就去和宋家聊聊这门亲事。
　　可宋家也很为难，毕竟依宋公对宋二公子的宠溺程度，宋二公子若说不娶，那真是在迎亲路上都能给人姑娘送回去，所以这些年宋家回绝这门亲事的理由换了一茬又一茬，直到后来乔若初亲自去找宋离，质问对方为何不愿娶她。
　　宋二公子还是那副儒雅温淡的样子，笑着说：“我身有痼疾，只怕生死无期。”
　　其实乔若初从来都不在乎宋离的病，她甚至说过，只要能和宋离在一起，不管剩下多少共度时日，纵是一天或一年，她都愿意拿一生荣华来换。可她那时依然无法反驳，因为她知道，打一开始宋离的病就是宋离自己一个人的坎儿，这位宋二公子远没有看上去那样超脱，相反他惜命，非常地想活下去。所以她只能怀抱着一丝希冀问：“若你身安体康，你会娶我吗？”
　　宋离眉眼弯弯，柔声道：“大抵是会的罢。”
　　乔若初心头遭受了一记重击。
　　总之，无论宋离的答案是什么，都不能阻止乔若初爱他入骨，后来这位乔五小姐依旧放话非宋离不嫁，若宋离不娶，她宁愿孤独终老。
　　这一等，就等到了二十四岁。
　　她不是华裳那样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作为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她活生生把自己等成了‘老姑娘’，依然痴心不悔，却急煞了旁人。
　　可我哪里是不急的呢？此刻乔若初握着宋离的手，眼中隐隐闪着泪光：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孤老一生，可你为什么偏偏……
　　“你哭了？”宋离轻声问。
　　乔若初胡乱抹了抹眼角，露出微笑：“离哥哥，你醒了？你渴不渴？”说着起身为宋离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递过去，关切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宋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阿康呢？”
　　乔若初知道自己多年来太过难缠，对方不喜欢应付自己，于是低眉顺眼地，还是那句话：“离哥哥二十五岁的生辰，我想陪在你身边。”
　　“嗯。”说到底宋离并不讨厌乔若初，想了想，还是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别哭。”
　　乔若初立刻握住那只温柔的手掌：“你去年没有回去，我与姑母在铜雀阁等了你许久。”
　　她的姑母就是乔夫人——严格来说，是堂姑。宋离打十七岁起就搬离汀兰，若无要事，一年也回不了宋家几次，乔夫人挂念独子，便与宋离约法三章：若真的无法抽身，父母的生辰他都不必回去，宋家大小诸事更不必他来操心，唯有一事，宋离自己的生辰，即便遇着天大的事，他也必须回到汀兰庆生。
　　庆生，庆祝他仍然活着。
　　早先大夫说宋离活不过十岁，宋离活了过来，却不知道还能活到哪年，这后来的每一年寿命都像是从阎王手里赚来的一样，所以乔夫人需要确认他还活着。
　　只是去年四月前后，宋离正因病入膏肓，凄凉地在明月小筑等死。
　　宋离阖上眼，最终笑道：“我不希望母亲看到我死在她面前。”
　　他的寿命，本该在那时就尽了。
　　乔若初又怎么能不明白，因此她固然感激夜十一，却又无法接受那人亵渎了宋离的心意。
　　“离哥哥，你如今这样，真的快活吗？”
　　宋离很快反应过来：宋樱与乔若初交好，向来希望他们结为连理，一定是宋樱那时偷听了他与父母的谈话，又告知了乔若初。怪不得乔若初如此心急赶来此处，她怕再不来，心上人就要被一个男人抢走了。
　　“倒是我一直病着，脸色不好，你们总以为我受了什么委屈。”宋离道，“我心里快活得很。”
　　乔若初咬紧红唇，心绪翻涌下没忍住将闷在心中多日的不甘都吐露了出来：“可是离哥哥，你曾说你是因为病重才不肯娶我，现在又为何去追求夜先生？你也说若你身体安康就会娶我，可如果夜先生治好了你，你还是要选择他，还是要拒绝我，是不是？离哥哥你从来都不对我说谎，那些却全是假话么？”
　　这就是宋离不愿面对乔若初的原因，只要与乔若初在一起，他就要一次次去拒绝她这样直白的心意，纵是铁石心肠也要不忍了。
　　“当然是真的。”宋离叹道，“但是那时我还没有遇到先生，好在，我也从来没有承诺过娶你。”
　　如此伤人的话语，乔若初的眼泪立刻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洒了下来。
　　“就算……就算真的定亲了……你、你也一定会……呜……为了夜十一，取消这门婚事，是不是……”
　　宋离点头：“对。”
　　乔若初哭得更伤心了：“不管你说得多绝情，我、呜……我还是要等你一辈子……而且……呜呜……我一定要陪你过这次生辰……”
　　“若初。”宋离轻轻叫着她的名字，“别哭了，我倦得很。”
　　乔若初便抽抽搭搭抹去眼泪，嘴唇咬到发白。
　　作为乔家五小姐，世家出身，金枝玉叶，与人争夺情郎该是多么不堪的事情？若是寻常也就罢了，这些年游走在宋离身边的莺莺燕燕，甚至三两小倌，哪个不是过眼烟云，转瞬就被宋离忘在脑后。她乔若初都得不到的男人，常人自然更是无法企及，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最终让那人沉下心的，竟然是一个年近不惑的男人。
　　她想知道她究竟输给了什么样的人，于是她很快见到了夜十一。并非想象中一脸老态的大叔，意外地很年轻，也看得出岁月在身上沉淀下来的痕迹，五官算不上出众，还有些淡漠，以及那极为明显的，目空一切到傲睨一世。
　　这种人，向来最是薄情。而他不仅大了宋离整整一轮，甚至他，并不喜欢宋离。
　　乔若初无论如何也不甘心：“他根本没有把离哥哥放在心上，他连你的生辰都不在意，他……他昨日还留在此处，根本不曾想到汀兰找你！”
　　“若初。”宋离语气一沉，复挂起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所以我不是先回来了？”
　　乔若初睁大眼，真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夜十一从锁月楼房里出来，路过宋离的房间时，看见阿康、微月和念离三人一起守在门口，就知道一定是乔若初想与宋离独处——毕竟那姑娘对宋离的喜爱当真毫不遮掩，露骨到只需一眼就能看出因果。
　　三人冲夜十一额首，夜十一没有理，径直穿了过去，不知怎么听见房里传来乔若初的哭声，微微侧目，脚步却没有放缓。
　　他走到自己屋前，刚刚拉开门，阿康喊住他，听语气似乎颇为不快。
　　“先生！”
　　夜十一停住脚步。
　　阿康握紧双拳：“我想和您谈谈。”
　　夜十一睨眼看他，神色依然是嘲讽的，但没有说不。阿康趁机阔步过来，率先进了屋，再躬着身子请夜十一进来，大力甩上门。
　　他这一番动作十分夸张，夜十一便笑道：“哟，阿康大少爷这是要问罪呢？”
　　“不敢。”阿康脸色铁青，仿佛已经下了很久决心才终于付诸行动，紧盯着夜十一问：“我家少爷对先生一往情深，没有做过任何对不住先生的事情，先生为何这样待他？”
　　夜十一坐到椅子上，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他病了这么久，要晕你们也早习惯了，每次发病还这样大惊小怪吗？”
　　阿康急道：“怎么能习惯？少爷一直病着，每次发病都很……”
　　夜十一打断他：“我不是说过，他这一次只能硬撑，怎么，还要我像隔壁那位大小姐一样，彻夜不眠候在宋二公子床前？”
　　阿康越发愤怒：“说到底少爷每次发病我们都这样‘大惊小怪’，还不是先生一直无法医好少爷！”话一出口他已后悔，连忙捂住嘴：“……先生，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夜十一哼了一声，手中发力飞出茶盏，陶瓷边缘擦过阿康脸颊，深深钉入他身后的墙上，茶水洒了满床。
　　阿康脸上渗出一道血丝，他知道自己不必解释，低眉道：“我从没见少爷对一个人这样上心，少爷真的很喜欢先生。所以，既然先生和少爷是这种……关系，起码别让少爷难过了罢……”
　　他说这种关系，当然就是他以为的无爱却有欲的暧昧。
　　夜十一忽然有些烦躁：“那么阿康大少爷希望我如何？”
　　能如何呢？总不能让夜十一远离宋离，毕竟夜十一已是宋离唯一的救星。可既然要长久相守，他既不能劝宋离另寻所爱，夜十一又确实无法回应宋离的感情，还能如何？
　　阿康的思维方式向来比较简单，他不甘心地问：“所以在锁月楼和少爷之间，先生选择了锁月楼，是吗？”
　　夜十一阖了阖眼：“我也觉得麻烦。”
　　是宋离的感情麻烦，还是锁月楼麻烦，又或是别的什么？阿康不知道，也不敢问，好半晌才可怜兮兮道：“先生真的不喜欢少爷吗？”
　　夜十一无言呷了口茶，这口茶品得略显漫长，以至于阿康还没来得及听到回话，便听到微月叩响房门：“先生，少爷想要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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