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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章万寿
昭和元年三月中。
我生于靖宁十年三月三日,这一天是上巳节,也是王母娘娘的生日。但是,民间却认为这天出生的女孩会遭遇家庭不幸。所以在父亲的授意下,宫中的老人均对我真正的生日三缄其口,对外只称三月十五日生。这一天是财神爷赵公明的生日,大吉大利。
靖宁二十七年国丧不提,自昭和元年始,建辰月望①定为万寿节。万寿节又称圣节,国朝礼制,圣节、冬至、元旦并称三大节。万寿节前后三日不理刑名,需祭天、告庙等事体。此外,百官戚贵等上表进贺,皇帝御奉天殿受朝行庆贺礼,民间亦备有一应庆祝活动。然而,我虽为帝王,却仍应为亲居丧三年,因此除祭告休沐受朝纳表事外,其余实体一律从简,宫中也仅是例行赐宴。
万寿节当日休沐,我卯正二刻②方起身,这是平素上朝的时辰。东梢殿里司饰、司衣的内人们方退出去,那厢李掌印便领着怀恩怀梁等几个近侍内臣进来,他们具服蟒③,头上戴黑漆乌纱帽。李延吉穿红,怀恩、怀梁穿青,其余跟着几个宫内衙门脸熟的掌印穿绿。除了李延吉腰间玉板带外,内臣们都腰饰鸾带。
李延吉领着跪下行了大礼,他们齐声道:“臣恭请皇上圣安,吾皇万寿永健、长乐无极。”
宫中不常行大礼,内臣们又是蟒袍至,犹显得郑重其事。我抬手免礼,口中道:“内卿平身。”
内臣们齐起身,复躬身揖道:“上明元天,光启大圣;下彰皇化,垂裕无穷。”
来去说完好些话,李延吉领着其他内臣们告退,只怀恩、怀梁两人留下。怀梁先向我问道:“今日早膳摆在何处?”
我并未立刻回答,反而问道:“始政起身了吗?”节前房选一连数日精神都好,昨日休沐我照例晚起,房选还曾陪我早膳。
“回万岁,殿下已经起了,尚衣司药正在西边儿服侍,云修道长看着吃药。”
我微微颔首,怀梁又道:“方才臣听尚衣的掌印先生说,殿下圣节服九旒冕服,眼下天王之外并无旁人赐九旒。只是明日策士传胪,依礼殿下服大朝的朱色衮龙袍,若照靖宁年间的旧例赐状元红袍,恐怕不太好看。”
我一思索便明白了,红色本是赐给状元的殊荣,历朝都不变的规矩。然而文武百官吉服赐红的却只有房选。若是公服、圆领袍可穿红的,也多不会与房选相重。而策士传胪这样的场合,房选必穿红,状元必赐红,尚衣监的人才说不好看。这番话听起来大有道理,却经不起细细推敲,也不是怀梁那样的人能够说出来的。他一心扑在养心殿里,哪里能有心思去计较这些口舌!
因而我道:“房选的龙袍朱色金襕,比君王常服。若再加,他必不受。何况国朝上下能见着活人戴翼善冠的,他是独一份。明日金殿传胪赐服,朕听好事者尝道,出阙后进士们争抢新衣牙笏的事固是有的,但状元决计不会作出当廷换衣的事来。明日将状元红袍以木函盛之廷赐,有何不好看处?”
我默然片刻,继而道:“底下老人如何,朕往后自有分辨。你和怀恩是伴朕长大的,别逢事便掺和。天王究竟如何,也不必你们说道。”
怀梁立刻神色惶惶,想要跪下请罪,怀恩一把拉住他。我颔首,对怀梁道:“你自去思索罢,下去。”
怀梁深深躬身,却行退了出去,我看不见他脸上表情。怀恩陪着笑,向我躬身下去:“万岁,早膳不如到前殿用罢?”
我看着怀恩的笑脸,一字一句地说:“你也不必这样笑,朕有什么不知道?”
怀恩的笑脸僵了一瞬,即刻肃立,向我深揖道:“万岁圣明。”
我轻轻摆摆手:“怀梁怕是要想一阵了,你却知道朕的意思吧?”
“臣虽不敏,却勉强猜到。臣早先不过是想着,万岁向来愿意听吴掌印说话。那几句师傅既提了,就是我两个的事,不是臣说,便是吴掌印。便仗着您疼惜,不规不矩地说了。万岁宽宥,臣等也是身不由己。”
怀恩陪着笑脸,侧身立着。他弯腰躬身与我靠的极近,身子向着梢殿与次间隔断的插屏。我抬手从他耳根向颊上顺着抚了一把,正在他外侧一面的脸上。他顺势与我靠的更近,我便在他耳边轻笑道:“厂臣心里透彻便好。朕儿时便与你说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话在朕这里并不忌讳。但你也需知道,从没有不帮活人帮死人的道理。还有一件,”我笑得更鲜甜:“怀梁心思纯净,往后你若不出错,定出他远矣。所以你不必动他。你若是真动了这个心思,便是一起长大的情面儿都不必顾了。”
怀恩听罢,更躬身道是。
我心中净如明镜。数十年的权柄岂是说可以放下便能放下的。我当然知道今日怀梁的一席话是李延吉受益的,可他是个傻孩子,真的在我面前说。而怀恩便聪明,甚至可能推波助澜。李先生深知我对房选的感情,数十年宫廷生活的阅历告诉他曲意逢迎才是生存之理。礼教、规矩、正义,丝毫不能抵上位者微微的欢欣。但他只看到了我的年轻和对房选的迷恋,只看到了房选对于权柄和尊荣的尽力掌握,却并没有细思过我们所做的一切,源于互相的依附。
李延吉的目光过于世俗,他能够尽力找来最好的东西,却找不来真心。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并非一个人足够努力,以至于能够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或者说比他的敌人活更长的时间,他就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并不是。
早膳之后,我与房选坐辇至奉天殿。御殿时,房选坚持下辇步行。此时文武百官已在奉天殿丹樨里按班站定,房选施然下丹璧掠过锦衣卫设在丹璧、丹樨上的大驾卤簿,站在了勋戚一班已为他空出半年余的空位上。对于已经半年不曾出现的天王突然驾临,文武百官在冕服肃穆的场合亦是一阵骚动。房选的身影非常瘦,又有后面的朝官小声议论起他的身体状况。鸿胪寺的官员大声咳嗽亦未止住这一轮波动,我坐在殿中,离得远,也未立刻告诉怀恩开始,便如隔岸观火一般看着殿外诸大臣们。
窃窃私语有了一会儿,还是宋顾庭悄然回身。我并未看清他的脸庞,但却可以从他的身形举止判断是他。五府六部的班为排的靠后,但他是大学士属近臣照例前班,在一群白发苍苍体态臃肿的老臣中,年仅三十余岁的宋顾庭简直鹤立鸡群。
他回身后不久,便有稍后五府六部班里的文官出班,当廷纠劾礼仪。待发落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官员们复又端然站立如仪之时,锦衣卫的静鞭声才响起。接着,司礼监的内使们唱班,庆贺礼才算开始。
官员上表皇帝受贺等事自不必细表。
庆贺礼后,房选精神略有些不济。待回了养心殿换完衣服,他便躺在榻里与我说笑,不愿意吃药。他极力地想把今天在丹璧见到诸大臣的神色一一表述,但无奈我手中一直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药。最后,他还欲以别的事引开我的注意力时,我终于对他道:“你若再不喝,那我就尝尝。”
我话语未毕,房选劈手夺过我手中药盏一饮而尽。两旁递蜜水的,递瓜瓤的,顿时忙得七手八脚。
正诸人忙乱之时,只听插屏外间一人抚掌大笑而入。我等回身一看,束着白玉冠的陆云修一袭青色道袍,质朴无华,手中拿着一页纸,正向我们走来。房选抬起手,手背向外,在空中虚挥了两挥,左右近侍皆退去。
我向陆云修笑道:“云修手里拿着什么?笑得这个样儿,让朕与始政也笑一笑罢?”
陆云修走近了,立刻双手将手中的纸递给我,自己落拓于旁边椅子上坐了。他对房选道:“万岁与殿下都还不曾见今日朝报④吧?”
房选挑眉问道:“今日不视事,亦有朝报?”
陆云修明艳的脸上止不住的笑意:“我为你读报这么长时间,还不曾见过翰林的博学们措辞如此慕古:钦惟天王殿下,下降时如乘玄云,飘风先驱,涷雨洒尘……”
房选微愣之后即笑,一面笑一面轻咳。此时我已匆匆阅毕朝报,将之递给了房选。他接过览阅,我便问陆云修道:“方才你提的那几句,朕觉得十分耳熟,又想不起出自哪里。”
陆云修温和一笑,道:“是博学们将天王殿下比作大司命呢。”我一愣,遂想起这些美好的词似乎都出自九歌,是那位屡遭忧患的大诗人屈原所作的祭祀大司命之神的祭辞。
片刻,房选方放下朝报,向我道:“我骤然出现,难免令诸大臣心生惊异。今日下午的传胪,我不去了,对外推说我身体不适便可。”
我伸手够了够他的额,又碰了碰他的脸,触手微冷滑腻。单手滑下寻着他的腕子,抓起来递到云修面前,向云修道:“你看看他的脉,朕最讨厌人真话假说。”
陆云修搭脉与旁人不同,他用双手。我未曾见过大夫这样看脉,也不曾从逸文册子上看到这样奇巧的记载,所以也不知他的医术师承何处。陆云修双手搭在房选腕上,闭目如沉思。
过了片刻,他眼睑轻抖,继而立刻睁开眼,向我璀然一笑:“万岁宽心,殿下一切都好。”
我放心地点点头,向云修道:“那便好,你可得与朕看好他,让他一定要参加下午的策士传胪。也好杀一杀那些绿衣郎的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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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建辰月望:夏历称三月为建辰月,建辰月望即三月十五日。
②卯正二刻:卯时是现代24小时计时法的5点至7点,5点为卯初,6点为卯正,古代以一昼夜为100刻,相当于每刻14.4分钟,卯正二刻即6点半左右。
③服蟒:穿着蟒袍,明制太监以上方许服蟒,此处用。
④朝报:是一种以简讯形式报道帝王日常动态和官员升降任免的公开的传播载体朝报,是一种更接近于现代大众传媒的封建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