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刺

　　耳边传至一阵清脆的铃声，陆议抬头见到甘宁，身后跟来的还有凌统。
　　“朱然老弟啊，酒都没咋动过嘛？你太不够意思了！”甘宁酒后性子比平时更加狂放，竟把手搭在朱然肩上推了两把，“来，哥敬你！”
　　朱然转过脸，眼神漠然地瞥他：“你们放着主公不去敬，来敬我酒作甚？”
　　“然哥你看今天大喜的日子，普天同庆啊！”凌统冲他嬉皮笑脸，话没说完，手里的酒樽已经端到朱然面前，“哥几个当然应该喝个一醉方休，你说是不是？”
　　陆议静观三人言行，嘴上不说，心里是有数的。
　　之前朱然一直低头抱怨，没怎么看主君席上，而他却是看到了，甘宁和凌统去给孙权敬酒的时候，被孙权特地留下交代了几句话，当时孙权眼神游移似乎有向朱然这看过来，而后没多久甘宁、凌统就都过来了，很明显，是奉了孙权的旨意来当说客。
　　“普天同庆？哼！”朱然转头看回自己的酒樽，付之冷笑，“我不懂这种日子有什么可喜的！”
　　“老弟你这话可就不对啦！”甘宁一只手勾住朱然肩背，另一只手握着酒樽动作夸张地挥舞着，一看就是喝高了，已经开始口不择言，“郡主平日里和我们关系最好了，她就是我们大家的妹妹！自己的妹妹要出嫁了，嫁的那男人虽然老了点，但来头还是不小的，怎么也算皇亲国戚了！……”
　　甘宁酒醉不分场合地胡言乱语，陆议却是清醒的，这个时候提郡主嫁刘备无疑是在某些人的伤口上撒盐。
　　他分明看到朱然握紧了拳头，手背上已然暴起了青筋，甘宁却还在那不知死活拍着朱然的肩膀，神经大条地说着：“尚香妹子以后跟了他，一定能吃香的喝辣的，做哥哥的当然该高兴了！你老绷着个脸算怎么回事儿？来，笑一个！”
　　笑？朱然侧眸给他的却是一记愤怒的白眼，半分都笑不出来，那凌厉的眼神直把甘宁给瞪住了。
　　“某人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凌统斜着眼睛投去一脸的嫌弃，“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哑巴！”
　　甘宁原本被朱然瞪得有些不知所措，被凌统这么一鄙视，立马又来了劲，这回不说朱然了，而是转面怒斥凌统：“喂！敢问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你别给我在这时候找茬啊！”
　　“滚你个甘兴霸！你要作死没人拦你！”凌统没好气地反唇相讥，“要不是今天喜宴，看在主公和郡主的份上我懒得跟你计较，不然有你在的地方肯定没我，免得和你这锦帆贼站一起有失身份！”
　　“嗬！好大的口气！”甘宁高昂起下巴，流露出一种狂妄不羁的流氓本性，“哥还不想搭理你呢，不爱站这就一边玩儿去啊！”
　　陆议见状哭笑不得，这两人平时见了面就斗气拌嘴，多年来在孙权幕府里是一对出了名的冤家，孙权找他们俩来开导朱然，真是所托非人。
　　“该滚蛋的是你才对吧！”凌统转过脸怒目相视，和他较上劲了，“你甘兴霸没别的本事，就会破坏气氛！”
　　“那你有什么本事？有本事还不是哥的手下败将？哥空手就能捏死你！”
　　“姓甘的！有种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怎么了？不服就来试试啊！”
　　“咚”！——
　　朱然把酒樽狠狠砸在案上，里面的酒水溅出一半，剩下的一半在杯中剧烈摇晃着。
　　那头吵得正起劲的两人被惊得同时住口，也都回过头来茫然看着朱然。
　　“你们想吵架也好，想发酒疯也罢，只管去别处闹个够！”朱然愤怒握着酒樽，心烦意乱得真有种想把它砸碎的冲动，“我只想求个清静，这里不欢迎你们！”
　　陆议平心静气以手覆压住他的酒樽边缘，说道：“将军莫动怒，日后大家都是要同心协力匡扶东吴的人，为点小事伤了和气就不值得了。”
　　朱然听罢沉默，强行把那些喷薄而出的怒火又吞回腹中。
　　凌统意识到情况不对了，便挨着朱然的席位蹲坐下来，脸上也换了副语重心长的表情：“然哥，我们都知道你心情不好，主公也知道，他让我们过来劝劝你。”
　　朱然听着面无表情：“你们去告诉主公，说我好得很，多谢主公关心！”
　　凌统语塞，不知该怎么劝了，陆议见势把手从朱然樽上移开，目光真挚正视他的双眼：“其实甘、凌二位将军的话也不无道理，明日总归是郡主出嫁的大喜日子，不管她嫁给谁，都是郡主的选择。我们为她送嫁，心里都该带着祝福，而不是怨恨。”
　　朱然怔在了他这番劝言之下，陆议清楚看到恨意的火焰在他眼中骤然熄灭，他颓然垂下脸，苦笑道：“说得对，这夫君是尚香自己选的，我们都该祝福她和皇叔百年好合！来，喝酒！”
　　说罢便将樽里所剩的美酒一饮而尽，然后又立即倾壶为自己斟满，仰首喝得一干二净，他这突然的转变看呆了身旁的甘宁和凌统。
　　兀自喝了几杯，见众人没反应，于是转向甘、凌问道：“你们不是来劝酒的么？怎么不喝了？”
　　甘宁勉强咧开嘴，笑容看起来很傻：“呃…喝……”
　　凌统也显得木讷，意思意思端起酒樽：“然哥我敬你……”
　　与他们碰杯后，又是一杯入喉，朱然觉得这酒苦涩得难以下咽，却又烈得过瘾，只想瞬间麻痹自己的所有感觉，那就不会难受了。
　　渐渐地，朱然神志有些模糊，满眼都是他昨天去郡主府找她的画面。当时她一个人坐在花园的秋千上，孤孤单单地慢晃着，神情呆滞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走到面前竟吓了她很大一跳。
　　不容她多问，他直接黑着脸开门见山：“今日我刚从临川回来，看见整个京城的街道都张灯结彩，街头巷尾都在传，说刘皇叔来迎娶东吴郡主了！这是不是真的？！”
　　她错愕看了他一会，而后淡然垂落眼眸：“是真的，二哥已经下旨把我许配给他了。”
　　“走！”
　　他手一挥强行拉住她的手腕，二话不说就拽她走，她毫无防备被拽去：“去哪？！”
　　“去找你二哥把话说清楚，让他退掉这门该死的亲事！”朱然边拉拽她边说，什么都不管了。
　　“你疯啦！”她惊得拼死站住，却挣不脱他的手。
　　“我是疯了！”朱然猛地冲破理智，回头冲她怒吼道，“可我再怎么疯也没你二哥疯！他要你嫁谁不好，非要你嫁给刘备？你和他光在年纪上就不配到离谱！……”
　　“再不配，这婚事也已成定局，也是我亲口答应的。”她隐忍别过脸，眼里噙着泪，唇边笑容苍白，“刘备年近半百又如何？长我三十岁又如何？我都不计较了，你还计较什么……”
　　听她说出这样的话，看到她这个样子，朱然只觉痛彻心扉，死死握着她的手腕，心痛让他的手越掐越紧：“你为什么要答应？……”
　　“没有为什么……”不去管被他握痛的手腕，她此刻很平静，“如果是我应该做的事，我就会去做……”
　　朱然看她的眼神愈发不舍，忽然很冲动地，全然不顾礼义和身份，只一瞬间就把眼前的女子拉至胸前，然后用尽全部的力气锁住她——
　　那是他对她做过的，最放肆的一件事。
　　如果不是那个拥抱，他不会知道这些年自己有多爱她。
　　不光他知道，陆议也知道了。
　　是的，他都看到了。
　　昨天他本想去郡主府，趁她出嫁之前同她做最后的道别，可是他站在园外，看到她的时候，她正被朱然紧紧搂在怀里……
　　从那时开始，他就再不会去怀疑朱然对她的感情，当初猜测他们情谊深重非比寻常，果然是真的……
　　此刻再看着这个，一杯接着一杯，借酒消愁的男人，陆议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可是自己也不过是个感情上的失败者，即使不输给刘备也会输给朱然，又有什么资格同情别人？
　　那一刻他恍然看透，这场荒诞的联姻，没有传言中的天作之合，它让太多的人不开心。
　　痛苦的人里有他，有朱然。
　　而她呢？
　　她真会像她所说的那样，此去经年，无怨无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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