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西往事

作者:雪梨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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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遥无期


      无论你肯或不肯
      我都选择等
      等到你结束好久探险的旅程
      要是没有寂寞陪衬
      没有途中的灰尘
      你怎会
      向往家门

      ——孙燕姿 《隐形人》

      郭湄读的是新闻专业,从来不怵跟人打交道,从商的陈宝珍,从政的凌爱军,乃至专心相夫教子的许太太,贵妇她见得多了,摆正心态,就没什么可怕的。

      但曲扬是郭行云的母亲,这个心态,似乎也不是说摆正就能摆正的,郭湄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夜宵也不吃了,谦恭含蓄地微笑着,端坐于曲扬对面的沙发上,静听长辈指教。

      没想到曲扬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招呼她继续吃饭,“湄湄不要客气,面条放久就不好吃了。”老人家还主动坐到餐桌边,招手让她过来。特护Conny很有眼色地主动去扶她,郭湄却不过,单脚跳回餐桌,于曲扬殷殷期待的目光中举筷进餐。曲扬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郭湄一边吃,她一边问,多大岁数了,在哪里上班,家里还有什么人,老人家百炼成精,话题引导得非常艺术,丝毫没有盘问的感觉,知道郭湄九岁就没了父亲,沧桑面容上流露的,也是真真切切的伤感与怜悯。

      郭夫人啊,你这么慈眉善目,你儿子知道么……

      大概是不知道的,否则郭行云离开时不会露出那种“坚持住,我会用最快速度回来”的表情。

      “其实我们早就通过电话,春节阿云突然跑回厦门,我打他手机,是你接的吧?”聊完家常,曲扬诚恳地道歉,“那天我态度不好,希望湄湄不要介意。”

      “不不不,不介意,母子连心,您关心郭老师,谁都能理解。”

      “这半年多,一直是你在厦门帮阿云寻亲,花了很多时间,辛苦你了。”

      郭湄深觉惭愧,“帮忙不敢当,我是当成一份工作来做的,怎么辛苦都不为过,何况……绕了一圈最后还是没找到。”

      “无论如何,做到这一步,对阿云父亲都算有交代了。”曲扬叹道,片刻后话锋一转,“DNA的鉴定结果,阿云大概也告诉你了,黄氏没有找错,郭建华却不是她孙子,那么郭氏和鸿运的合作,湄湄有什么看法?”

      郭氏和鸿运的合作,来问她的看法?原来戏肉在这里吗?郭湄心中警铃大作,谨慎选择着措辞,“郭夫人,郭老师和郭伯伯想必各有应对的方案,我们做小辈不好指手画脚吧。”

      “这怎么算指手画脚,我只想听听你的意见,再说——如果是阿云问你,你也这么回答他?”

      虽然对儿子一套面孔,对她另一套面孔,可曲扬那种软中带硬、不可妥协的态度,本质并没有改变。郭湄知道再打太极也没有用,索性一振精神,一整思绪,正容说道,“那我就直说了。我不了解郭氏,但自认还算了解郭伯伯,就算鉴定结果证明他是遗嘱的合法继承人,我想他也不会白白接受郭老师的馈赠。现在这种局面,他只会加倍小心,保证双方投入产出的对等和公平。

      “另一方面,现在传统地产业已经到了瓶颈,物流地产则相反,才刚刚在大陆兴起,厦门又有新建不久的保税区,物流仓库、配送中心、分拨中心,还有各项配套统统有待开发,郭氏代表国际物流,鸿运代表区域地产,本来就是潜在的合作伙伴。只要双方有诚意,即使作为一宗普通的台商合资案,它也很值得讨论。”

      “这是阿云教给你的?”

      郭湄笑笑,“不是,我听郭伯伯和郭蓝他们讨论,自己又恶补了一些。”

      “你也希望两边能继续合作?”

      “是,但这不只因为我是郭蓝的好朋友,还因为我不希望郭氏错过这个机会。我相信郭老师的眼界,他不会为一张遗嘱去做一些一厢情愿,却对郭氏没任何好处的事,郭氏是上市公司,一举一动都要经过董事会,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即使他是大股东,也不会随心所欲。”

      “你对阿云这么有信心。”

      郭湄粲然一笑,“郭夫人,他是您的儿子,您对他,一定比我更有信心。”

      曲扬望向郭湄坦然无忌的眼睛,又垂眸扫过餐桌,浅浅弯起嘴角——这个初看有点狼狈的女孩,就在和她的一问一答中,不失仪态地吃掉了自己那一碗面,和刚刚好一半的菜肴,剩下的一半整整齐齐码在原来的地方,像是根本没有动过。

      开玩笑,吃货雅号,难道是浪得虚名?郭湄顺着她目光望过去,心里暗暗地得意。

      “看你一板一眼说话的样子,真像我当年。”曲扬忽然抬起脸,已然老迈的双眸于冷静审视中,交织了一些让人捉摸不定的情绪,“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跟在先生身边,也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一知半解,侃侃而谈,反正年轻,说错了不要紧,最重要的是,有人能理解和信任你,无论成败,无论输赢。”

      郭湄心中一动,目光迎上曲扬,那铅灰色眼睛所蕴含的情绪似乎不再那么难懂。

      “读中学时,我和同学去嘉义农场慰问荣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大陆来的老兵,他们在台湾没有亲人,没有产业,没有一技之长,退辅会让他们去哪里,他们就去哪里。他们住在眷村很多年,可是每次提到‘我家’,说的都是大陆的老屋。他们有的还年轻,可是从他们身上,已经看不到热情,只剩下回忆。

      “男同学们给他们唱歌,女同学就做手工,我会写书法,老师让我写一幅字送给他们。我想他们是一群老兵,那么就写一副李白的《送张秀才从军》给他们吧。

      “六驳食猛虎,耻从驽马群。
      一朝长鸣去,矫若龙行云。
      壮士怀远略,志存解世纷。
      周粟犹不顾,齐圭安肯分。

      这些老兵有的是黄埔军校的高材生,有的却大字不识一个,我不怕被他们取笑班门弄斧,或者对牛弹琴也没关系,可我没想到的是,写到‘抱剑辞高堂,将投崔冠军’的时候,忽然有个老兵哭了。

      一个人哭了,两个人哭了,好多人都哭了,我站在桌子前不知所措,有个看起来很威严,但一直坐在角落不说话的军官就走过来,拿了我的笔补完最后四句。

      长策扫河洛,宁亲归汝坟。
      当令千古后,麟阁著奇勋。

      那是民国四十六年七月七日,那时我十七岁,先生已经四十有五。”

      一纸联书,开启了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恋,二十年后才出生的郭行云,名字竟有着那样浪漫的来历。

      “先生和所有老兵一样,思乡,恋乡,无时无刻不牵挂家中妻儿,可他比别人更苦更痛的是,当日东山岛征兵,是他亲手划定兵源地,下发各级军官,没有人知道他心里藏了多少愧疚和懊悔却不能说,他怕说了,这座小岛上仅存的兄弟乡亲也会离他而去。他只能在走出眷村后开办第一家公司起,就尽量招一些荣民来工作,以此弥补万一。可他们已经老了,身无所长,先生也不愿让他们捱苦,公司本小利薄,哪里养得起那么多人,我跟先生辩论过,争吵过,甚至先斩后奏辞退过,先生又把他们一个个找回来,然后跟我说,扬扬,对不起,我在台湾对他们好一点,也许老天有眼,能换招娣和阿菜在大陆,也过得好一点……

      “我知道先生终其一生都放不下他的结发妻子,也知道就算没有黄氏母子,我也有整整二十八年的年龄鸿沟要跨越,可是我不在乎,他拒绝过我,给我介绍过许多男孩子,甚至以你无法想象的冷酷绝情赶我离开,但他的忧郁,他的沉痛,他从不肯示于人前的隐忍和压抑,他受过的每一次伤,身体的心灵的,都是把我更牢固绑在他身边的力量。我一年一年长大,一年一年变老,一年一年的等,从十七岁等到三十五岁,从家里的掌上明珠等到报纸上断绝父女关系的声明,从人们的惊奇、猜测、惋惜,一直等到嘲笑、同情、怜悯。你一定觉得我很傻,我也觉得自己很傻,这十八年里不是没有动摇过,我甚至不知道如果蒋委员长再多活几年,我还能不能等到披上嫁衣,还能不能等到阿云的出生。

      “幸运的是我等到了。这场等待几乎耗尽我一生力气,我不后悔,可是我也不敢问自己,如果时间倒流到那一年,我还敢不敢报名去嘉义农场,去遇到那个命中劫数一样的男人。”

      郭湄已经完全读懂曲扬眸中的追怀与感慨,可深深呼吸找回平静心绪之后,她仍不明白曲扬的交浅言深,不明白她何以认定自己值得分享这样隐秘而尘封多年的甘苦爱情。

      “因为你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曲扬给她一个简单,却意味深长的答案。

      郭行云拎着老陈记的蚵仔米线和鼎泰丰的蟹黄小笼回来的时候,家里的气氛完全不是他一路忧心想象的模样。郭湄和曲扬肩并肩坐在沙发上,一起翻看曲扬的手机,郭湄还很随意地把伤脚架在高脚凳上,特护Conny正从从容容给她换冰包。

      “这是我在台南的老宅子,太大了,除了我就是管家司机和保姆,湄湄有空就来做客吧,阿云总不在家,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只要有时间我一定去。”郭湄一口应承,完全不考虑陆客赴台有多少手续,“咦,这是西西吧,脑袋上的伤好了?”

      “是啊,阿云让我拍几张西西的照片给他看,我就拍了,你也认识西西?”

      “呃……我认识它,它不认识我。”被某人拿来和拉布拉多作比较的糗事就不要提了,郭湄打着哈哈敷衍过去,下一张照片不再是萌宠特写,换成了一个十一二岁的漂亮少年,抱着狗冲镜头齐齐张牙舞爪,“这是——”

      “这是东东,西西妈妈的主人。”

      这是个什么关系?东东给自家狗狗生的狗崽取名西西,然后送给了郭行云?

      “东东是袖心的侄子。”曲扬含笑解释。

      “啊……”郭湄颔首,下意识朝郭行云看过去,某人摸摸下巴,非常无奈的样子,“吃饱了没有,吃饱了我送你回去。”

      于是在第一次踏足郭行云私人领地之后,她又第一次享用了他的私车座驾。车如其人,习惯于满世界乱转的郭行云开着硬朗皮实的黑色Prado,视效那是相当和谐。郭湄一个人摊手摊脚倚在后座上,感觉的确比出租车舒服多了。

      “我不在家,你们都聊什么呢?”

      “家长里短,什么都聊啊。”

      “家长里短要避着我?”

      “呵呵……老佛爷问了点我对郭伯伯和鸿运的看法。我就照实说咯。”

      “她怎么说?”

      “没说什么,圣心难测,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一边听我扯淡,一边在心里想,这孩子真是无知无畏……”郭湄说着自己笑起来。郭行云没有跟着笑,沉默片刻方道,“合作案对郭氏的利弊她心里有数,鉴定结果不会影响她在董事会上投赞成票。”

      “这样啊,那今晚岂不是单纯只为考察我?”

      郭行云没回答,反问道,“还聊什么了?”

      郭湄扬扬手腕,“老佛爷夸我戴这条绿松手链好看。她说有小朋友问你要,你都舍不得给。”

      这下郭行云笑了,“什么小朋友,就是东东,一个男生要首饰干什么。”

      “这还不简单,东东想重新撮合你和蒋小姐。”

      后视镜里正融化扩大的笑容,在那一瞬间停住。

      郭彤和曲扬是郭湄今晚听到的第一个故事,郭行云和蒋袖心,则是第二个。和父辈不同,他们曾是众人眼中无限般配的金童玉女,一个初出茅庐才华横溢,一个绮年玉貌兰心蕙质,甚至他能进入Maeda工作室成为大师的亲传弟子,也少不了她从中牵线搭桥,他们配合默契,彼此倾心,有什么理由不在一起,他们应该在一起。

      但再多的默契再深的倾心,也留不住他匆匆离开的脚步。天空中随风四散的云,你如何知道他的归期,如何相信有朝一日他终将停泊。她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得摽梅已过嫁杏无期,依旧等不到一个婚姻的承诺。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

      “都是老黄历了,我妈也真是,说这些干什么。”郭行云轻描淡写似要一语带过,“你别介意,她只是着急了,抱怨对象从师奶开始向下发展了。”

      郭湄在后视镜里冲他眨眼,“我知道。”

      是啊,她怎么能不知道,曲扬都说得那么清楚了,“湄湄你看,郭家的男人是不是一脉相传的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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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遥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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