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华年

作者:雪梨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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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年旧事


      许家小楼后的水塘,夏天蚊虫肆虐,凡人勿近,冬天却是一方平静如镜的暗绿空间,湘竹坐在水泥墩上,背后是人迹寥寥的塘边路,面前是半池稀疏的水浮萍,多少个炎夏傍晚,凉秋午后,她和豆蔻肩并着肩,对着水塘抱怨繁重课业,吐槽老师家长,以及细诉那,七月浮萍般层层叠叠的少女心事。

      可今天,就连豆蔻也无法全然安慰她的伤心气愤、失望沮丧,莫说是她,便是湘竹自己对这毫无征兆的消极情绪也看不真切,想不明白。

      只好捡起手边所有的石子土块,一颗颗远远扔进水里,惊散水面浮萍,激起圈圈涟漪。

      “回家吧。”

      湘竹别过脸,给来人一个冷冰冰的后脑勺。

      “当时不告诉你,是我不好,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我只当你是小孩子,大人的事,知道太早对你没有好处……我并没打算永远瞒着你,等你成年我自然会说……”

      “小孩子?”湘竹冷笑,“我出生的时候,你也才十六岁,有没有人跟你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纵使不回头,她也能感到身后那人刹那的僵硬,他伤了她,她就这样反过来往他陈年不愈的伤口里扎么,湘竹不敢回头,不敢看他的脸,甚至不敢听他的声音,肩上传来他掌心的温度,她触电般跳起来躲开,“别碰我!”

      三年前拿到赵谦录音带的晚上,她也如惊弓之鸟哭喊着同样的字句,那一晚不消三分钟两个人就误会尽释,她猴到他身上钻进他怀里要补偿似地贪婪呼吸他沁凉而安定人心的气息,可现在,她躲开了,他便收回手,深深地凝视,低低地叹息,不追加一句解释,转身默默离去。

      “莫子宁,你这个骗子,混蛋,流氓,我恨你,恨你一辈子!”

      想要骂得更恶毒一点,眼泪已夺眶而出,名字和着虚软无力的指斥翻涌舌尖,最终却一个字都没有出口。

      不是不心惊的——他停留北京的那些日子,真相早在她脑海成形,只差他亲口确认便是事实,种种恨怒交加的情绪都已酝酿完毕,怎么会在他说出“对”字的刹那,心上似利刃划过,尖锋刺破,方寸大乱,痛不可当,全不在情理之中,出乎她意料之外。

      又是茫然无措的时候,那个她第一时间去求助去依赖的人,如今却已不在,何止不在,根本是她硬生生推开。

      湘竹将脸埋入双膝,恨不得把自己和这个混沌世界彻底隔断。

      “小竹,对不起,没想到我几句话给你和阿宁哥带来这么大困扰,是我太莽撞,请你……请你原谅。”

      清冽如水,轻柔似羽的声音,除了潘若微还能是谁,湘竹抬头,她就站在莫子宁站过的地方,伸手扶住了自己的肩膀。

      她可以任性地冲莫子宁喊别碰我,却不能硬邦邦拒绝六姨的善意。湘竹垂首,潘若微便在她身边坐下,不铺手绢,不拂灰尘,浅黄毛呢裙就这么贴上岸边水泥墩,淡淡皂香传来,除此再没有任何化妆品和香水的味道,湘竹不由自主侧过身,小脸轻轻靠在潘若微肩上。

      昔日的潘若然不会干脆利落往尘土地上坐,也从不曾清水素颜现于人前,越是靠近,湘竹就越能觉出潘若微和母亲的不同,可此时此刻,她仍愿以六姨干净温暖的怀抱,聊慰自己对母亲突如其来的思念和渴求。

      “六姨……我很难受……你告诉我的时候,我只是一点点不舒服,可是他说,我这里,这里就痛得不行……”湘竹按着自己心口喃喃低语,“这六年我问过很多次,他总说不知道,我当然不信,他肯定知道,可我真的想不到他就是我亲叔叔,有我这个侄女很丢人么,他一定要瞒得这么好……六姨,子宁叔是不是根本不想认我……”

      “不是的小竹,你一直是他最宝贝的小公主,他怎么会不认你,他要是不认你,当年就不会带你回来。”潘若微轻叹口气,揽住湘竹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你怪他,他也怪自己,你心里疼,他心里就不疼么。”

      “他有什么好疼的……”湘竹赌气嘟囔。

      “你们是亲叔侄,这又不是坏事,他不说,当然有苦衷,小竹有没有想过,你今天才开始疼,你子宁叔可已经疼了六年?”

      湘竹脊上一僵,慢慢抬起头来,豆蔻劝过,六姨劝过,她自己又何尝不知道以莫子宁为人之清傲,怎可能无缘无故对晚辈小姑娘说谎,个中缘由其实也不难猜,只是……无论是当年的原因,还是如今的结果,她都有些无力承受。

      “十六年前,是莫,莫子亭对不起他吧?……”对那个神秘出现又湮没于历史的男人,她还是无法称之为父亲。

      潘若微收回手臂,交握膝上,凝眸望着塘边油绿油绿的蒲桃树,缓缓开口,“三姐撞阿宁哥那一下,实在是有点重,外头看不出什么伤,里面五脏六腑就没一个完好的,阿宁哥胸腔大出血,送到医院呼吸心跳都停了,在ICU待了六十多个小时才醒过来。三天两夜的时间,三姐一直守在医院,后来她跟我说,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这么恐慌过,要是抢救不回来,她一生良心都不得安宁。”

      已是湘竹听过的故事,可个中惊险,仍让她不由屏住了呼吸。

      “阿宁哥醒了,我们才联系到子亭哥,他那时候也就二十出头,已经是三.合.会里一个小头目,要报复三姐那是容易得很,潘家给了子亭哥好大一笔钱才息事宁人,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三姐都挺怕他,要不是阿宁哥从中斡旋,我们姐妹俩根本就不敢见子亭哥的面。”

      在谢家潘若微已跟湘竹介绍过四人相识的经过,可那时她的叙述远没现在这么仔细,同样一桩旧事,带不带细节,听来竟是截然不同的感触,湘竹没有插话,只安坐潘若微身旁听她继续。

      “所以你看,一开始三姐和阿宁哥的关系实是比她和子亭哥要好得多,后来子亭哥说喜欢三姐,阿宁哥就帮他安排了很多机会和三姐接触,两个人才慢慢走到一起,有缘千里来相会,子亭哥和三姐之间这根红线,是阿宁哥努力给牵上的。”

      狐狸啊狐狸,你怎么会这么傻,爱情是不分兄友弟恭,不兴孔融让梨的啊,湘竹僵坐在冰凉的水泥墩上,心中如破开了一颗青芒果,又酸又涩。

      “那时父亲身体已经很差,遍访名医都说来日无多,大太太怕乔家变卦,催着乔家履行婚约娶三姐进门,三姐和子亭哥两情相悦,当然不肯嫁给乔远恒,哭求,跪求,甚至以死相逼,都动摇不了大太太和乔家联姻的决心,三姐走投无路,决定和子亭哥逃到泰国去。”

      湘竹下意识掩住了嘴,“私奔?”

      “是啊,当然没有成功,我看着三姐失魂落魄地被抓回来,子亭哥不知去向,没几天,乔家和潘家就举行了婚礼,第二年,你就出生了。那时候我还小,没看出什么问题,父亲去世以后,我和潘家也断了联系,几次回香港,你都不在乔家,我还以为你跟三姐去了美国,没想到前几天送芷兰回来,发现这些年你一直跟着阿宁哥生活,这才隐隐约约猜到你的身世。”潘若微露出一抹苦笑,伸手帮湘竹捋了捋额发,“我看你还什么都不知道,想来阿宁哥对你是守口如瓶,就没敢明说,可是我们小竹这么聪明,自己都猜到了。”

      “这有什么难猜,是你们都当我是小孩……”湘竹低声说道,“六姨,你说了这么多,还没告诉我,子宁叔到底为什么不肯和我说实话。”

      “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三姐对阿宁哥一直是很好的,要是没有子亭哥,也许你就真是阿宁哥的女儿了。”

      湘竹心里一阵绞痛,曾几何时,她多么盼望自己真是莫子宁的女儿,可是现在……现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再说什么也都是徒劳。

      “三姐私奔的事,大太太封锁得极严,乔家一点都不知道,我当年也不清楚内情,这次和阿宁哥重逢,他才告诉我,当年三姐本打算在葵涌货柜码头和子亭哥会合,搭货船离港,阿宁哥就扮成子亭哥,故意泄露行踪吸引潘家注意力,可他从港岛到新界,晃了两天都没等到子亭哥顺利上船的暗号,最后潘家抓住他,给他看了一张收据,上面有子亭哥的亲笔签字——子亭哥收了潘家一百万美金(注一),一个人离开了香港。三姐被大太太从葵涌抓回家看得死死的,婚礼前阿宁哥想方设法见了她一面,他跟三姐说……”

      “说什么?”湘竹一把抓住潘若微的手,颤声问道。

      “他说他也要离开香港了,请阿姐从此以后就当没认识过他们,就当世上没有过莫家两兄弟。”

      那是他度过生死劫难后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女孩,是他情窦初开时献上的第一份挚爱,是他深藏在心十数年都无法遗忘的情怀,当年的莫子宁,是用怎样的力气支撑自己说完这句话,然后放手,看着心爱的姑娘转身回到那噬人青春的牢笼,看着自己从未说出口的初恋,就这样在阴谋和交易中慢慢葬送。

      “后来,就再也没有莫,莫子亭的消息了?……”

      “没有,他从没联系过三姐和阿宁哥。”潘若微揉了揉鼻梁,无奈地笑笑,“三姐如何我不知道,至少这十几年,阿宁哥也没有去找他。”

      “子宁叔心里,是恨着他大哥的吧……”湘竹注视着渐渐复归平静的水面,曾经激荡的心绪似乎也慢慢沉淀,无论出于什么考虑,莫子亭一走了之,受伤最重的无疑是潘若然,而加诸她身上的每一分疼痛,都分毫不少地同时加诸深爱潘若然的莫子宁身上,甚至十倍,甚至百倍,爱有多深,痛有多切,可是他的退出没有成全任何人,他的牺牲到头来,只是场一文不值的闹剧。

      莫子亭背叛了潘若然,背叛了莫子宁,背叛了自己烟花般的爱情和相依为命的兄弟。

      所以从那以后他消除了一切有关莫子亭的痕迹,所以他十年后再度赴港应下潘若然的请托,替她将女儿抚养成人,却把小女孩的身世深埋心底,绝口不提。

      可她毕竟是莫子亭的女儿,血脉里流淌着莫子亭的基因,也许一颦一笑还有莫子亭的影子,他就这样日日对着她,予她保护,予她温暖,予她最坚实的怀抱,最美丽的微笑,一切一切的宠爱都好像那些陈年恩怨从来不曾存在。

      然而事实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替自己的亲亲大哥收拾残局,一九八一年如是,一九九二年如是,一九九八年的现在,还有她来怨他,怪他,骂他,不见他,赶走他,冷笑着哭喊着肆无忌惮地伤他!

      千重泪水都堆积在眼眶里,她使劲仰着脸不让它们掉下来。

      “这些事,六姨也是刚知道对不对,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直接跟我说……”

      潘若微扬眉一笑,见面至今,她的脸上也就是这个笑容真正发自内心,湘竹被她寓意深长的目光瞧得一怔,顺着她眼光看去,塘边路尽处,正站着被她们嚼了一下午舌根的男人。

      乍暖还寒的二月底,那家伙还是一件白衬衣,一条蓝仔裤,两手插兜,白杨树一样杵在那儿,逆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午后阳光里轮廓宛然还是六年前初见时的模样。

      湘竹跳下水泥墩,沿着塘边路一径狂奔,就这样冲到他面前,在他伸开双臂的同时狠狠撞进他怀里。

      “子宁叔”三个字哽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泪水奔腾,洇湿他领口,衣襟,前胸,肩膀,不管了,大不了她替她洗了,湘竹泄愤似的将他的白衬衣哭得一片狼藉,然后怯生生地仰起脸,这才发现他的眼角,竟然也有一点点未尽的潮气。

      “你,你哭了……”湘竹既愧且悔又心痛,伸手就去抹他眼睛,莫子宁拉下她的手,又将她按回自己胸口,不让她抬头,“眼里进沙了,臭丫头。”

      “子宁叔,我……其实……”

      “别说了,我都知道。”他紧紧抱着她,低头亲吻她青丝凌乱的额角,“什么都别说了小竹,就这样,这样就好。”

      不,你不知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子宁叔,十六年的秘密一朝解开,终归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再也不可能和以前一样了。

      可是你说就这样,这样就好,那么,我们就这样吧,你是我的叔父,我是你的侄女,再多的权谋交易悲欢离合都断不了我们相连的血脉,这样真的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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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昔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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