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道]空阶白

　　“啪。”
　　这一声极清脆，在这片沉默中也显得格外响亮。
　　却是姜梓嬛抬手甩了叶南荪一个巴掌。
　　姜梓嬛虽是女子，却也是练武之人；她并未刻意留什么情面，下手便颇重。立时，叶南荪脸上毋说浮了红，更是火辣辣的微肿了起来——倒该庆幸姜梓嬛还是没捎带上内力。
　　叶南荪被姜梓嬛打偏过头去，此时带着极为震惊的神情转过头来，带着几分恼火与不解，开口便要质问；哪知方启了头，后面便被姜梓嬛颓败欲泣的神色噎了回去。
　　“梓嬛你！你这是做——”
　　下一刻，姜梓嬛两眼也的确迅速氤氲起浓重的水汽来。
　　“你——……”姜梓嬛语气哽咽，带着浓重的颤音，“你总是——你总是这般优柔寡断……！”
　　终于又恨又怨地道出这句话，姜梓嬛一敛目，终究忍不住，湿了眼睫，两颊滚珠。
　　叶南荪回过神来，神色是明了后的难堪，手微抬了抬，但到底最终忍着没有伸出去。
　　站在他对面的姜梓嬛也没看他，只低头看着自己方才掌掴了叶南荪的那只手，兀自颤着身体继续着：“你不知道吗？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与你青梅竹马廿载，我恋慕你这般久，你怎么可能一无所知呢？
　　“你——可你始终没有拒绝过我。我便始终日复一日陪在你身边，妄信着日久生情。可我到底——”
　　“梓——”
　　叶南荪微弱的开口被轻易打断。
　　“泑泽吗……那是、那是那位衍渊道长的表字吧？”姜梓嬛攥紧了手，“我还记得的——那年早春的时候，他来寻你。你虽不愿见他，但你到底……到底态度不同。”
　　说到这儿，姜梓嬛带着泪痕，却是终于抬脸看他。“你便是——你便是倾心于他对不对？”
　　叶南荪眉间一颤，嘴唇嗫嚅了一阵，却是转过头去；这便也是默认了。
　　“……我最是怨你这般优柔寡断。”姜梓嬛此时再说，虽是满脸苦笑，却是不再如起初那般怨念深重，“我不怨你对我不曾动过情爱之心，不恨你一腔倾慕付与他人，我却怨你优柔，时至今日，人处当下，你仍不愿给我一个痛快。”
　　姜梓嬛抬手轻抚上叶南荪红肿的半边脸颊，眼中又再度落下泪来。
　　“你视我为至亲，待我至真，护我万全，而不愿断我残念……
　　“你却不知，反是如此，伤我更深。
　　“你这是在我胸口的温柔一刀，埋了有多久，如今便有多疼。”

　　姜梓嬛把手收回来的时候，面上悲恸的神情已收敛了许多。
　　“所幸……我现在终于要抽身而退了……”说着这话的姜梓嬛，脸上的欢欣混杂着怅然，“我也能……我也想出去看看——看看塞外风光；长河落日，匹马孤鹰——都是好的，或许看了便能染几分豪情，便也……便也不会耽溺于儿女情长，不可自拔了……”
　　“可梓嬛你……”叶南荪回头来本想再劝，可想到令对方有次决意的便是自己，那劝言便又都如数咽了回去。
　　姜梓嬛似乎料到他想说什么，摇头苦笑，“我怎么留得下来？扬州已是我的伤心地，我只能出去散散心。朔蘅，我自是希望你能万事皆美，但既然我求而不得，若要眼睁睁看着你与道长二人美满——我、我却是做不到的。”说着眼底又湿了一层，“我到底——我到底做不到那般大度。”
　　话至如此，便是连叶南荪也沉默了下去。
　　姜梓嬛抹了抹泪痕，强打笑意，“这番——别离，怕我们两人也难再见面；虽说衍渊道长不在，但既你二人心意相通，我仍该祝你们情意美满长久……我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叶南荪却突然别过脸去，低叱了一句：“我们并非两情相悦……！”说完却是心中微痛，一面并不想作出如此否定，一面又惶惑自己是否真真言中二人现实，于是面上不免又带起几分痛色来。
　　姜梓嬛先是被突兀刹住话，现在自然便要看他。他们相伴十余载，姜梓嬛清楚叶南荪多方神色个中意味，叶南荪这般神情，她自然也于心中了然几分，便是苦笑开口。
　　“你……你倒还要我来同你说这些。”姜梓嬛哑声道，“你是与衍渊道长闹了矛盾罢？”
　　叶南荪闻之面带讶异转过头来，刚想开口，姜梓嬛又堵了回去：“我恋慕你这般久，怎会不清楚你的脾性。你方才那表情一看——一看便知是你不甘。”姜梓嬛说到此处，又呛出一声哑笑。
　　也罢，我总归是决意放手了——这般想着，姜梓嬛继续道：“我……我虽是不明了你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依你对我如此优柔寡断，你怕是有错的。
　　“你吊着我这么多年，是对我无意；你若对衍渊道长有心，却不该如此。”姜梓嬛摆摆手示意叶南荪不必多言，又接道：“总归是有错，改便是了；有误会，解释便是了。你这般畏缩优柔，却连我一介女流也不如。”
　　叶南荪一瞬脸色便有些难看。
　　又是沉默。
　　两人话已言尽，再无更多；姜梓嬛深深望了叶南荪一眼，好似此番便是永别——叶南荪仍望着亭外寒池枯荷出神，自方才起便没再说过话——扯回视线，姜梓嬛往后退了一步，再抬头时，面上已带了几丝往日的灿烂笑靥。
　　“我该走了。”姜梓嬛伸出的手迟疑了一瞬，最终轻轻落在叶南荪的肩上，拍了两下，“朔蘅——”姜梓嬛展眉莞然，“各自珍重。”
　　旋即毫不留恋地回身，嫳屑粉裳几瞬便消失在这方小池上。
　　小亭中便惟余叶南荪一人。
　　秋雨愈发大了，池面一片碎光，还有敲落在枯荷上连绵的窸窣之声。
　　叶南荪独自坐着，手握瓷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

　　各自珍重。
　　姜梓嬛一席话终于给二人原本仍余模糊暧昧的关系画下一条清晰的楚河汉界，从此之后，两人是亲人，是好友，再无可能是其他。
　　而泑泽呢？
　　叶南荪眼底是杯盏中平静的茶水，心底却是亭外秋雨中的寒池——
　　泑泽呢？
　　他——

　　他分明与谁都不同。

　　黑龙沼的秋夜湿湿凉凉的。
　　借着朦胧黯淡的月光，叶南荪一行人在丛林中小心行进着；离天一教的营地已十分近了，远处的火光映衬着纯阳宫的道袍，显得有些白晃晃的，于是众人不得不提起二十分谨慎，猫腰躲在草丛中。
　　衍渊压低了声音嘱咐几个弟子，要他们万事小心。
　　此前他与一个弟子已来此探查过地形，几人稍作打算之后，便漏夜前来——天一教手段诡谲残忍，多拖一分，便是多险一分。
　　衍渊对几个纯阳弟子使了个眼色，随即，几人跟着衍渊，凭着纯阳梯云轻巧贴着崖壁纵跃而去，避过几个巡逻的天一教徒。
　　此处是一处山坳，因着林木蓊郁，便显得十分隐秘。
　　衍渊一行人便是向崖壁下形成的一个凹洞处行进；此前探查时他们发现此处被用作关押之地，远看着人七七八八凑作堆，挤在一起。
　　不动声色放到了几个看守的天一教徒，他们跳下去的时候，却发现丝毫没有惊动什么人——连被看押着的人群也是。
　　压下心底的一丝疑虑，衍渊示意先找人要紧。
　　所幸仍是纯阳道袍白晃晃的好处，几人很快便找到了两个被抓去的纯阳弟子；此处关押之人虽多，但凭他们几人单薄之力却是无奈，便只能先顾自己人。
　　只是虽是找到了两个，却仍有一人四下找寻不见，而在此处被关押的众人似乎是被喂了药，神智昏沉，唤之不应；一时众人便都有些踌躇。
　　忽然，一个弟子低叫了一声，将众人视线都牵了去。
　　“师兄，衍思师兄好像醒了！”
　　那被唤作衍思师兄的被一个男弟子扶着，低低呻|吟了一声醒了些许，眼神却仍旧朦胧浑浊。
　　“是……衍渊……师……兄吗……？”衍思声色嘶哑，一句话说的颇为吃力。
　　衍渊走上前来，也不多说，干脆利落便问：“你可知衍律人在何处？”
　　“……罐子……外面……罐……”衍思试图抬手，却没说几个字，便又昏厥了去。
　　外面是一方浅滩，鳞次栉比排列着一个个成人高度大小的瓷罐，天一教众巡逻期间。
　　——尸罐。
　　几人对视一眼，心底凉了半截。

　　几番争执和坚持的结果，是留了一个唤作衍怀男弟子下来，其余人带着那两个昏迷的弟子先行离开。
　　衍渊虽不愿他们任一人涉险，但也不得不承认，有一个帮手在侧，确实轻松许多。
　　约莫此处实在隐蔽，天一教的人并不多担心有人发现，因此在一个个尸罐间来往的教徒并不多，更像是时刻监测尸罐状况的。
　　只是教徒虽少，尸罐却多且无差别，他们只得一个个查探过去，终于在数十个之后，找到失踪已久的衍律。
　　这个纯阳弟子被绑缚着手脚丢在尸罐里，此时见他已是面目青黑，两颊凹陷，兼之双目紧闭，面色狰狞；身上毫无生气，显然已是去了。
　　二人面色都是凝重，更添一份愤恨与悔憾；虽已然无力回天，却是定然要将衍律遗体带回的。
　　心下沉重，二人无言潜行，却不想横生变故——
　　他们惊动了天一教，暴露了行踪。
　　一道警示笛哨划破谧夜，蛰伏的虫兽倾巢而出。

　　甩出一道凌厉剑气，衍渊借着对方下一波的攻势间隙深喘了一口气。
　　他们已是惊动天一教，对方来的人越来越多，只觉压力愈发大了，如此僵持下去却不是办法——对方甚至牵来了一只数人高的庞然大物，手持巨斧，挥的虎虎生风，若被击中，怕是非死也伤。
　　衍渊一揉腰，避开那大毒尸兜头而来一掌，双目一敛已是有了计较。
　　另一侧，衍律由衍怀扛抱着，虽然已由衍渊承了大部分攻击，却仍旧显得捉襟见肘，十分吃力。
　　说罢对面又是两人双掌先后而至；衍怀抱着衍律侧身，堪堪擦着掌风避过，后发而来的另一掌却直直朝心口而来，衍怀冲势难收，眼看着就要直直迎上去——
　　衍渊蹑云逐月而来，面色冷凝挥剑而出，只闻一声惨叫，那人手掌竟被齐腕削去，滞了一滞，而后猛地喷出血来。
　　衍怀面色青白，直至那血溅上脸，才兀的回过神来，惊魂稍定。
　　面前，衍渊身法已快到了极致，鹿呦在他手里荡成了一涤白练，一水流银；剑气所过之处，敌人莫不摧折，犹如天将下凡，披靡所向。
　　——若是略去衍渊紧抿着发白的唇色不提。
　　衍怀自然是注意到了，抬剑除去近上身来的一个教徒，紧张对衍渊大吼：“师兄你莫要逞强！”
　　回答他的却是延绵而开的气场，肉眼可见的，四周的敌人身形都显出迟滞来；衍渊凝气于剑，指尖一抹，下一刻剑气席卷而去，如滔天巨浪，那片包围圈已是被扫荡开一个巨大缺口。
　　一时间，场上寂静无声，除去巨毒尸嗬嗬的粗重呼吸，那些天一教徒都将视线聚集在那一径横七竖八倒地的尸体上。
　　衍渊压了压剑尖，沉着嗓子道：“带着衍律先走。”
　　衍律尚未来得及开口，那厢有个尖刻声音炸起，带着十足的愤怒与恶毒。
　　“走？！来了这里就别想带着身子离开！竖子胆敢断我手掌，我不教你好好感受一番我天一圣教的待客之道岂不失礼！给我上！”
　　那声音便是被衍渊毫不客气削去手掌之人，不想恰是此处一个小小首领；愤怒叫嚣之后，紧随而来的便是几声此起彼伏的虫笛声，尖利而高昂，仿佛要透脑而入，教人忍不住便是浑身一怵。
　　很快，众人又听到了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而后是陶罐破裂之声——随声望去，竟是那些尸罐里的人破罐而出，随着虫笛声向此处蹒跚而近！
　　衍渊眉间一颤，心头浮上一阵阴霾，不容人辩驳的冷冷叱令脱口而出。
　　“走！”
　　衍怀张了张嘴，望了一眼那些恍若僵尸的诡谲之物，心头一凉，终究不再辩驳，提身梯云纵跃而出。
　　一声清啸伴山谷回风盘旋。
　　“师兄万万小心！”
　　他的背后是犹如附骨的笛音，伴天一教众与毒尸群魔乱舞。
　　好似饿虎扑食，很快，衍渊白袍身影便掩没在了青黑诡谲的影影憧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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