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萌系女配白莲叶

　　此后一个多月的辰光里，霜降，立冬。紧接着，整个瀛洲城迎来了这个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这一场突至的大雪在瀛洲城上空晃晃悠悠不经不慢地飘了四日，白莲叶本来就不得出门，这大雪裹城倒也合了她的心意，于是在她憋着性子闭在屋里一个多月之后，她又安安静静心服口服地呆了四日。

　　而对于那日留仙对她讲的那些话，白莲叶是实实在在地作了些打算的。

　　譬如出了少昊之后她应该怎么玩儿啊，哪些话本子里佳人才子通常偶遇的著名景点是她想要就地考察考察的啊，还有哪些个经常出现在话本子里的经典吃食她想要尝一尝啊；或者更实际一点的，出去之前要带哪些物什啊，她私藏着的那些个话本子要不要统统带上，她最喜欢的那件纨素缃裙要不要穿着诸如此类的，她都一一做了规划。

　　但每次规划过后便是一个漫长的叹息。

　　倒不是说留仙最后那一声威胁极为骇人，实在是白莲叶自己很想很想很想出一趟少昊。但她又切身实地地感受到，若是白莲花这个问题没有办法顺利解决，那她这点盼头都只会是个大大的白日梦。

　　这一个多月里，白莲叶没少琢磨留仙给她的那些点拨，她甚至颇为用心地给她在成就白莲花这条道路上大大小小的一系列作为列了一张明细，她随即发现：果然，她师傅说得不错。

　　这么花功夫整理整理白莲叶才晓得，她在成就白莲花方面的灵性虽然比不得她枕头底下压着的话本子里的那些个配角来的登峰造极，却也的确称得上是可圈可点。就比方说四年前白莲花真正被选作少昊君后那次，那是白莲花出生以来最辉煌最闪耀的时候，但白莲叶现下看来，这也未必不是她白莲叶整个女配生涯中最辉煌的时候。

　　所以说人生嘛，或者是波澜壮阔的劈身向前如白莲花，或者是隐遁后地的安意缓守如她自己。

　　似她姐姐白莲花那样的人生固然精彩，却到底是只有白莲花才能够驾驭得了的人生，白莲叶这几年越来越觉得，其实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不在别的，而在她早早地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她才能过得这几年瞧起来寒碜，实际上心里头颇为滋润的小日子。

　　可是在留仙提出的这样一个巨大的诱惑下，白莲叶经过一个多月的悉心参悟，又忽然悟得一个道理：一个人，尤其是像她这样有梦想有追求的年轻人，还是不能够墨守成规过于死板，须得将为人为己这一高尚概念灵活运用，固然她所走的是一条为白莲花事业奉献终身的伟大事业，却更得走出一条有白莲叶特色的女配主义道路来，才是正解。

　　白莲叶觉得，既然白莲花的命运已经与她的命运息息相关，那么白莲花于她而言就不仅仅是一个陪衬的义务，更变成了一种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态度，既然如此，那么她应当更加积极主动地去追求她女配事业的高峰，也就是白莲花人生的高潮才对。

　　白莲叶思及此处的一霎时里，心中很是慷慨激昂，她给自己的解释是：年轻人嘛，总是会因为心中突然涌起的某个想法激动不已，更何况那还是她人生中的一个重要的目标呢。

　　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这个目标后面还有一个更大的目标，那自然是指跟着她师傅出少昊这件事情了。

　　白莲叶窝在自己屋里苦思冥想了一个多月，终于在第五日卯了劲去到她姐姐白莲花的院子里溜达了一圈。

　　这一日大雪刚止，天气晴好。白莲叶手里捧着个汤婆子，脚上登着双欢霓新给她做的银绣红靴，浑身火红地向着白莲花的住处踱去。只是白莲叶的心里却没有她表面上那么火热，老实说来，若当真让她选择，她更愿意去到她师傅留仙的院子里背书，也不大愿意在白莲花的暖阁里喝茶。

　　白莲叶经过了这么一阵子的闭门思悟过后突然发现，其实这几年里她同白莲花的交集的的确确少了。

　　从前她不懂事，在所有和白莲花有关的问题上都很较真，但她同时也晓得，自己这种较真若是在明面上放出来，首先就输了一个大家闺秀所必备的胸襟气度，所以她总是暗暗地较劲。从来都是她在做某一样事情的时候，总是会偶尔不经意地碰到了正做着同样事情的白莲花，然后她便会吃惊地同白莲花打一个千篇一律的招呼：“原来莲花姐姐你也在这里啊？”然后趁着白莲花回礼的功夫仔仔细细地将她们此时的行为服饰做一个细节上的对比分析，虽然结果大都不尽人意，但白莲叶总归因此找到了自己进步的空间，从而再接再厉。

　　要完成这么一个再接再厉、三接三厉的过程，白莲叶就须得紧紧盯着白莲花的一举一动，可当如今的白莲叶早已不在执着于这样的事情时，她恍然发觉，在真正的不经意间，白莲花的影子罩在她身上的影子，忽地，淡了。

　　这样一个发现让她有些不知所措。甚至不知所措到她已经不怎么想见到白莲花这么个人。

　　只是白莲花和她的院子本来就离得不远，当白莲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想见到白莲花的时候，她已经到了白莲花的院落门口。

　　院子里几个扫雪的小丫头见着她都笑道：“哟，二小姐来啦！”

　　白莲叶也呵呵笑了两声，这才慢慢移了步子进了院子。

　　总统算来，白莲花这院子她已有近两年没有踏足了，整个院落好似翻新过一般，着实让她有些认不出。那些个小丫头见她东瞧瞧西望望，其中一个道：“前段时间侧君殿下来过，命人将这里修缮了一番，二小姐当时出了门，也难怪不晓得。”

　　白莲叶心里一愣：“我小时候在这里栽的一棵梧桐也被移走了么？”

　　那个小丫头还没来得及细答，只听欢霈从正屋里挑了帘子出来恭敬道：“小姐就在里面。二小姐请。”白莲叶也就应了一声，不再停留，踏着院中刚扫出的一条小径，进了白莲花的屋子。

　　屋里，白莲花披了件橙红的狐裘坐在暖炕上，手里执了针线在她膝上的一件银白衣裳上头轻挑慢捻着。她一抬头，瞧见白莲叶，遂浅笑道：“你许久，没有来我这里了。”

　　“唔，”白莲叶含糊应了一声，也坐到炕上，“我课业向来不大灵光，这些日子就忙这些去了……呃，想来莲花姐姐也是忙着的，所以也不好多来打搅。”

　　白莲花点头道：“课业是应当看重，只是你若有不明白的，过来同我一起分享分享，我也是很乐意的。”白莲花又春风拂面地笑了笑，末了，添了句，“你不会的，其实我也未必晓得，不过我想我们一起探讨探讨，总好过你一个人没有结果地思来想去。”

　　白莲叶一向晓得她姐姐白莲花讲话，都带着一种绵意沁人的滋味，只是今日白莲花语气里的绵意过甚，让白莲叶心里有些吃不准。但白莲花又并非留仙，白莲叶不可能单刀直入地问她：“说罢，你想怎么样？”只能迂回着答道：“嗯，以后若是有什么难题，一定来请教姐姐。”忽而灵光一闪，又道，“姐姐若是有什么烦恼也一定要同妹妹我讲一讲，指不定我能帮上忙。”

　　白莲花一愣，手上的银线亦是微微一滞，又轻笑道：“我好好的，能有什么烦恼……”

　　白莲叶旋即见缝插针：“就比方说姐姐你和殿下的事……”

　　白莲花依旧缝着她手上那件银裳，不紧不慢道：“我同殿下么，我们很好。”说着白莲花低下了头，“他前些日子还邀请我年三十那夜到他府上一同宴饮。”

　　白莲叶惊讶道：“姐姐，你要去国都么？”

　　白莲花摇了摇头：“殿下只道他现下公务繁多，只有年后才得出空来陪我，不过我瞧着他的意思，这个年估摸着是要在瀛洲过了。”

　　白莲叶心头一热，她原本以为这么一个多月的辰光里尔殷都没有来看看白莲花，白莲花心里一定不大高兴，却没料人家是早就约好了时辰找好了由头的，这么瞧着这个太子侧君对她姐姐倒是用心颇深。白莲叶头一次觉得她姐姐是白莲花这么个事实很合她的心意，白莲叶曾经私下里觉着，若她姐姐不是十全十美的白莲花，这个太子侧君对她也许不会这样上心。

　　因为她这个侧君姐夫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白莲叶着实看不大明白，只偶尔一次，白莲叶凭着她这么多年读话本的经验觉着，她这个太子姐夫对她姐姐白莲花的态度有些模糊。这个念头刚冒出头就吓了她一跳，赶紧收了神思不再往下深想。

　　此后的白莲叶一直秉持这样一种看法：她姐姐是白莲花，整个少昊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呢？就算地位高如太子侧君，他也是个男人啊。

　　白莲叶了悟地点头道：“看来侧君殿下对姐姐果真是一片深情……只是，当初先帝爷旨意，待姐姐及笄过后便行嘉礼，如今姐姐已然十六，行礼之事为何他们只字不提？”

　　白莲花闻言素手一抖，待反应过来开口便是一声斥责：“你怎生如此讲话？这话若是传出去，又怎生了得？你也不小了，过了年便十四了，再过一年也可以嫁人了，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你自己不晓得吗？我瞧着你是我亲身妹妹，今日只在这里说你两句，若是让爹爹听见，指不定你又是一顿好打！本以为你这几年收了心，却没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前些日子在我的生辰宴上闹过一场也就罢了，却还在殿下面前拂了爹爹的面子，你可有悔过？可有悔过？”

　　白莲花厉声厉气地说了一长串，她原本绵软的声音里夹了一丝狠厉，慑得白莲叶一个激灵定在当场，原本在屋子另一头拾掇细软的欢霈闻声赶来，亟亟张口打断道：“小姐，您可是肝火又犯了？药在炉子上头热着呢，只怪我这个糊涂记性，误了您用药的时辰，倒让二小姐受了罪。”言罢立即出了屋子，又飞快地端了碗药汁回来。

　　白莲花与白莲叶同是一惊。待到欢霈回了屋子，白莲叶方才从震慑里反应过来，思及欢霈所言又是一怔：“姐姐犯肝火？”

　　白莲花掩口咳了两声，放下手中针线，接过欢霈递过来的药碗，轻轻抿了一口，弱弱地道：“妹妹受累了，我方才……”说到一半又咳了起来，白莲叶赶忙道：“姐姐莫要讲话了，到底也是我太过莽撞，才引得姐姐发了病，姐姐好生喝药罢，我这就走了。”

　　白莲花见她起身，似是还要阻拦，白莲叶礼了礼道：“姐姐歇着罢，我没事，过几日再来瞧你。”言罢，匆匆去了。

　　白莲花端着药碗听见白莲叶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这才一把将手里满满一碗汤药回递给一直守在旁边的欢霈，欢霈接过碗，又递了只帕子给白莲花，白莲花拿着帕子一角轻轻拭了拭唇瓣，忽地皱眉问道：“你给我拿的什么药？”

　　欢霈回道：“小姐，是黄莲茶。”

　　“难怪这么苦。”白莲花提起针线又继续忙活起来，欢霈在一旁迟疑道：“小姐，这是的确我昨日找大夫开的方子，您这一个月肝火不轻，我早就张罗着帮您求副好药材，昨个才从一个老大夫那里寻了来。小姐，这药您还是喝了罢。”

　　白莲花抬眼淡淡看了看她：“你倒是事多。”这么说着，却还是接过碗来，慢慢地将碗里的药喝尽。白莲花一手拿着帕子枕着嘴角，另一只手轻轻地摸着膝上那件银白衣裳，轻轻地问：“你说，我过年的时候穿这件衣裳，侧君会不会喜欢？”

　　欢霈轻笑道：“小姐这样的人，穿什么都好看，侧君殿下见了肯定很是喜欢。”

　　白莲花停下针线，用手抚了抚身上这件橙红的裘衣：“这样的衣裳我一年倒头也不晓得统共做了几件，从前我总觉得窗外面那棵梧桐树上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的，现在倒连这个也没有了。”

　　欢霈一愣：“不是小姐您说要将它移走的么？”

　　白莲花轻轻“嗯”了一声：“我看着它心里烦。”

　　“小姐……”欢霈欲言又止，白莲花怔怔地瞧着她身边一叠新作的衣裳，良久，突然喃喃道：“是啊，他怎么到如今都不来娶我呢？我原以为他将我忘了，不顾父亲的阻拦硬是参加了东台花会，我想，我若是夺了头魁，那么他一定会记起我的。果然，他从国都来了瀛洲，我满心欢喜地求父亲将他请到我的生辰宴上……他待我很温柔，可他却不知道我从来都没有戴过什么碧叶翠钿……”

　　欢霈一愣，缓缓道：“那可是夫人临终前留给二小姐的那只……”

　　白莲花冷笑一声：“你倒是什么都记得。”

　　欢霈赶忙伏身赔礼，一面喏喏道：“奴婢在跟小姐之前，跟的是夫人，夫人走了以后，奴婢才到小姐这里来侍候的……”

　　“欢霈，”白莲花示意她起身，“你说，我生辰第二日侧君突然来访，当真是为了看我吗？”

　　欢霈又是一惊：“小姐，您莫要胡想，侧君殿下莅临，自然是为了小姐您的……”

　　白莲花不理会她的话，只又自顾自地道：“她今日来我这里，是觉得自己已经扬眉吐气了么……？”

　　欢霈惶惶劝道：“小姐，小姐，您莫要这样……二小姐她，她不会的，她不是的……”

　　白莲花在嘴角扯了个冰冷的笑，她脸上泛着寒气，映着她膝上那件衣裳透着的银白光芒，更显精致：“她不是，那很好，似她那样的身份，就应该规规矩矩地过她这一辈子。”然后，连嘴角那一抹笑也隐了去，“她若是，我必定会……”白莲花咽下最后几个字，转而恨恨道：“她已经夺走了我娘亲，我从她出生那日便起过誓，今生今世，我白莲花绝不会再让她从我这里拿走任何一样东西，从前她办不到，今后她也休想得到。”

　　欢霈静默半晌，片刻之内只听得北风拍过房门的哐哐声，以及那一丝丝风尾扫进窗缝的尖长的呼啸。

　　白莲花重新执起银线，一针一针地绣着花样子，她恢复平静的脸上忽地闪过一丝疑惑，她如同她平时一样地柔声问道：“欢霈，这窗子似乎不大灵光啊，你也不管管，可是这几日骨头懒了？”

　　欢霈闻声，放在袖子里的手一颤，随即镇静答道：“奴婢这就去同管事的说一声。”说着伏了一礼，出了屋子。

　　阖上房门的一瞬间，欢霈忽然觉得，小姐屋里的这扇窗子，怕是怎么也修不好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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