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作者:红裘客1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旧事如风烟


      在驴车驶出二里地的样子,我忽然眼前一亮——那是我的生机吗?
      路边一个白衣妇人,一手边腋下加了祭祀物品,一手边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她在顾盼着来往的行人——她也要出城吗?
      看样子,她缺个脚力或者其他交通工具。今日是清明,出城祭拜先人的人很多。那母女所站的地段,很是热闹,像个小集市,有各种买卖生意。许多出城的人,也都在那里歇脚。
      “停车!”我快速向前掀起车帘,向德福喊道,“德福大哥,请你停一下车!……”
      我喊了两遍,德福却没有停的意思,一边赶车,一边道:“前面就是城门了,有什么事出城了再说!”
      “你再不停,我拿蜡钎扎你屁股了!”我大声说着,真的高高擎起了蜡扦儿。
      德福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忙勒住缰绳停了马车,不耐烦道:“什么事!?”
      我先跳下了车,才对德福道:“德福大哥,城外风大,我要去那边买个斗篷穿上,省的刮一身尘土。”
      “那快去吧!买完了赶紧回来!”德福拧着眉毛叮嘱我。
      “知道了!”我回头望望那热闹的小集市,还有很多卖各种汤面早点的摊点,于是从怀里拿出一枚银锭,递给德福:“德福大哥,咱们今天出来的太早了。你一定还没吃饭吧,这枚银子你拿着,去那边吃一碗面吧。”
      德福看了银子,面上露出了笑容,却有些犹豫。我道,“德福大哥,这是我谢你的。我挑斗篷得挑个好看的。你慢慢吃!”
      “好吧,算你小东西有良心!”德福接过了银子,不忘叮嘱一句,“不许到处乱跑啊!”
      我看着德福向一个面摊走去,坐下来向小二点面,我也向一个卖衣服首饰的摊子走去。我蹲下来,假装挑那堆衣服,却偷眼看向那个素衣妇人。
      那妇人竟也在看我,眼中有羡慕的神色,大概看出来我是官宦人家的使唤丫头了。我趁德福不注意,像她招手。
      那妇人开始向我善意的含笑,后来见我好像有事,便走到我近前,才要问,我向她嘘了一下,示意她稍等。然后转身在旁边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那里买了两串糖葫芦,一串送给了妇人身后的小女孩儿。“小妹妹,你在那边坐着吃糖葫芦好吗?”
      那小女孩很是乖巧,点了点头,转身坐在了衣服摊贩后面店面的墙根下。我回头望望德福,从他的角度,看不到那个小女孩儿。而方才他急着赶车出城,似乎也没有注意这对母女。
      那妇人见我做了一连串事情很是不解。我先拉住她,大声道:“婶婶,你帮我挑件好看的衣服,好吗?”
      “好,好!”那妇人连忙应声。我趁机回头,德福果然在往这边看,见我望向他,连忙低头吃面了。
      “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吧?”妇人悄悄问道。
      “婶婶,”我也小声道,“你要帮我做一件事,我就帮你出城,不要你一分钱,还把这锭银子送给你,你看如何?”我一面说着,一面挑了个水红菱的小斗篷穿在身上,然后拉着妇人站在一面镜子前,左照右照。我和妇人的背影此刻应尽收在德福眼中。
      那妇人看了银子,很是动心,竟开口叫我小姐——“但不知小姐有何吩咐?”
      “你果然眼力好,看出我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了。”我笑道,“你一定纳闷我为何穿成这样是不是?我要不穿成这样,被我爹娘发现,我就出不了门了。”
      “原来如此!”妇人连连点头,“小姐快说,要我做什么。”
      “我想跟我的家丁开个玩笑,因为他刚才对我好凶!那我就让他回家时,发现我不在车上了。这样,我爹娘就会罚他!”
      “哦!……小姐真是调皮!”妇人恍然大悟的笑了。“那小姐你岂不是就剩一个人了。”
      “你放心,后面那辆马车也是我们家的——我坐后面那辆。”我指着后面停着的一辆车道。
      ……
      安排好了一切,我又穿着斗篷擎着糖葫芦到德福面前逛了一圈,告诉他有个妇人要跟车。德福开始不太乐意,但听我说,那妇人只到城外永定河边,而我还要到个很远的山沟里,这才勉强乐意——总算有下手的地点。
      我躲在一堆衣服的后面,瞧着那妇人带着女儿穿着我方才买的那件水红菱斗篷,慢慢向驴车走去,并上了车——当然,她们的身影也落在德福监视的视线之中。接着,德福很快吃完了面,也上了车,他急于出城,连车帘也没挑开看看。就直接驾车出城去了,当然,他看也没有用。我让那妇人上车就哄女儿睡觉,将斗篷盖在身上。
      危险,终于过去了。我长长松了口气,从容的从暗中走出来。
      此番出了甄府,料是不能再回去了,我一时有些茫然该何去何从。
      也罢,既然今日是清明,我就去拜祭一下绵绵母亲吧——她毕竟是我‘生身’母亲,然后再考虑今后的路。我想到此,又找了一辆马车,告诉赶车的——把我送到城外凌云峰去,我爹娘他们不小心把我丢下了,但他们会在那等我。……

      我凭着记忆中的路线,登上了凌云峰,又跨过了两道山梁,几乎累断了腿,终于找到了母亲的墓。这时,日头已经过了正午。
      绵绵母亲的墓地很隐蔽,坐落在一个小山坳里,周围野树亭亭,鸟语花香,一派幽静祥和的气氛。我为这样超强的记忆感到困惑——若我的记忆力,真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的话,怎么会找到这里呢?可我前世的记路能力似乎并不好,毫不夸张的说,上班回家都能迷路。可是,便是这样的我的记忆,能够如此清晰的记着绵绵母亲的墓地。
      我穿行在长满青草野花的山坡上,向山谷里的墓地走去,忽然脚下被什么拌了一下,回头一看,竟是一把带鞘的短刀。我拾起那短刀,借着午后透过林叶的阳光仔细看,纯银的刀柄,镶珠嵌玉的刀鞘,这该是一把价值不菲的短刀吧。我拔刀出鞘,刀长一尺有余,刀刃格外锋利。刀背上刻了一个清字。是有人不小心丢在这里的吗?这样僻静的地方竟然也有人能来。我拿着刀暗自诧异.
      远远的望见何绵绵的墓前,好像真的有人来过,并且祭奠过了——奠余残帛,香剩空烬。我跑过去,诧异不已——究竟是谁来过了?
      正在发愣,忽然听远处有人喊:“浣碧!——浣碧——,你在这里吗?”
      啊!我心头一震,——难道是甄府的人找来了吗?当下来不及多想,先收刀入鞘,纳入怀中,然后跑到一棵高树下,蹭蹭就爬了上去。爬上去了,还想——从前只练过转大树,没练过爬树,爬起来竟也这样容易!……
      正想着,远处来了一对少年,看起来是一对主仆。一个在十来岁,一个在七八岁的样子。那少年主人很是着急:“阿晋,你再帮我好好想想,我们方才是不是经过这里了?”
      阿晋道:“千真万确啊,少爷!”
      “那怎么找不到呢?”
      “也许不是丢在这里了吧!”
      “那我们再到别处找找!”
      二人说着,只顾低头在草丛中寻觅,四下寻不见失物,只好走了。
      原来这刀是那少年的?我恍然。可我不能下去叫住他们,因为远处呼唤浣碧的声音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近。终于,有一个人从树林外跑来,我看到那人的身影时,吃惊的差点从树上掉下来——竟然是陆乘风!
      陆乘风跑的衣袂仓惶,当谷底那座墓碑出现在他视野的时候,他不再呼唤‘浣碧’了,而是哭了呼唤——“姐姐!姐姐——”他一面哭,一面奔向谷地的墓前,拾衣跌膝跪倒,一头叩在地上,抬起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姐姐!我对不住你!……我终究负你所托,终究负你所托!……”
      姐姐?——我诧异极了,绵绵母亲还有这么大一个弟弟呢?
      只听陆乘风又哭道:“浣碧,师父更对不住你!你小小年纪,就知道生命攸关,为寻活路,钻狗洞来找师父,求师父把你带出府去,逃离险地;求师父教你武功,自卫防身!可是,我却粗疏大意,才致你今日被奸人所害,命丧黄泉,现在连尸首也找不到!……”
      陆乘风捶心恸哭,直哭的天愁地惨的。原来师父心里是这样在意我的!我非但没有难过,反倒有些开心。只掩口忍住笑意,继续低头看着。
      只见陆乘风哭着哭着,竟然不哭了,忽然骂起自己来——“陆乘风啊陆乘风!你为人竟是如此不堪!你负姐姐托付,视为不义;你又负自己徒儿所求,害她年幼惨死,视为不仁;向你这样不仁不义之徒,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啊?师父他竟然萌生死志吗?我吃了一惊,旋即明白——原来他表面洒脱不羁,实则还是读多了圣贤之书,为那些仁义理念所困。
      陆乘风说着,缓缓撤出了背后背着的宝剑,擎在眼前。
      我不能再看下去了,连忙轻轻叫了一声——“师父!……”
      “啊?”陆乘风听到了,可他竟以为是幻觉——“浣碧——,我徒——,你知道为师满心愧疚,故意死后显灵,来吓唬为师吗?”陆乘风喃喃道。
      “师父!你快抬头看看我,徒儿没有死啊!……”我蹲在一枝很粗的树干上,双手分开茂密的枝叶,俯视着陆乘风。
      陆乘风这次听清了,他立刻扔了宝剑,霍的站起身来,抬头拢目光观瞧,当真喜出望外——“浣碧!真的是你!?……为师没有看错吗?”
      “师父没看错,是徒儿!”
      “徒儿,那你快下来,快下来啊!”陆乘风急迫道。
      “这树好高,徒儿不敢!”我小心翼翼的换了换脚的位置,很怕的说。脑海里瞬间想起上遥远的前世,好像养过一只笨蛋花儿猫,为了追一只蝉,而淘气爬上树颠,却不敢下来了。——我亦像师父那样高高扬着双手,接它下来。
      这种事情竟然也会轮到自己。接着,又见陆乘风像我曾训那只花猫一样训斥我——
      “你会上去,难道不会下来?别怕,为师接着你呢!”
      我这才横心闭眼,向下跳了下去,陆乘风接住了我,我在他的臂力扶持下,稳稳落地。
      “师父!”我见到了亲人,只觉悲从中来,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徒儿不哭,不哭啊!”陆乘风知道我受了一天的惊吓,心疼的搂着我好一刻,才把我从他肩膀上扶起来:“你快告诉为师,今天一天是怎么回事?你出府而去,怎么也不告诉为师一声?”
      “他们想杀了徒儿,又怎么会让徒儿有机会见到师父?!”我哭道,把今日所历之事一字不落的告诉了陆乘风。陆乘风听了真是又惊又喜,笑道:“为师真是小看你了,没想到你竟这样机智,逃过了一劫!”
      “师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今早为师看到甄家人都进了祠堂祭祖,你的小姐妹流朱和一堆其他的仆妇在外面守着,为师便去问她为何你不在。她说,夫人准你出府祭拜你娘——为师就知道出事了!”
      “原来是这样。……”我点头,又问道,“师父,你怎么会知道这里?徒儿刚才都听到了——你为什么管我娘叫姐姐呢?你和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哦……”陆乘风缓了一下,刮我的鼻头道,“你这小忘性蛋!真不记得三岁时,曾有个叔叔在你家里抱过你?”
      “不记得了……”我无辜的摇头。
      “也难怪,那时你太小。”陆乘风坐在了草地上,也搂着我坐在他身边,“那为师今日就给你好好讲讲这经过。……”

      原来陆乘风从小是个孤儿,被一位文武兼修的世外高人收养,并传授文韬武略。他到二十岁那一年,学有所成,决定游走天下。
      “那一年,也是这样春光懵懂的时节,我来到凌云峰脚下的清河畔。芳草萋萋的黄尘古道上,我信马由缰,却在河畔的一弯垂柳下,看到了坐在草地上,静静吹笛的你娘。我,我被你娘美丽的容貌,遗世独立的风度,吸引住了。”
      我不禁笑了起来,“然后呢?”
      “我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走向你娘……”
      “师父,你调戏我娘!”我撅着嘴表示了不满。
      “没有!真的没有!”陆乘风连忙摆手,不过又沮丧了神情,“你娘也是这么看我的……她二话不说,收了笛子,端起一旁盛放洗好衣服的盆子,转身就走。”
      “师父,你肯定对我娘穷追不舍了是不是?”我兴奋笑道。还暗想——上一世的我貌似没这么八卦的。
      “嗯。”陆乘风老实的点头承认,“我一直追到你娘所居住地方的篱笆墙外,你娘嘭的一下把我关在了篱笆外。她冷着脸的样子,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陆叔叔,你知难而退啦?”我不信的问。
      “当然没有啦。”陆乘风有些郁闷,“我每天都在篱笆外徘徊等着你娘。可你娘一句话也不肯跟我说。那段日子,我全凭在山间打猎为生,捉了山鸡野兔,就地烤熟了吃。有时还邀请你娘一起出来吃,当然,你娘她不理我。……后来大概有一个月的样子,你娘看我一直没什么坏的举动,才肯跟我说一两句话,也肯让我到院子里坐坐,歇歇脚,喝口水。饶是如此,我得跟她保持一丈的距离才行。不然,她就不理我,或者轰我走。”
      “师父,你一个大男人,我娘一个孤身弱女子,当然要提防你了。——你,后来向我娘表白了吗?”
      “表白了。那是见到你娘三个月之后了,你娘在院子里种了两畦菜,正在拔草。我讪讪的进了院子,在她对面蹲下来,一面帮她拔地里的草,一面向她坦诚了我的心意。”
      “我娘怎么说?”
      “你娘她拒绝了我。她说她已心有所属,而且那时,她已怀了三个月的身孕。”陆乘风说到这里,表情忧伤,“浣碧,你能想象那时我的心情吗?我是一个浪子,我游走天下,就是想找到一个心爱的女子,共度一生。我对你娘一见钟情,可是她已心属他人,而且有了孩子!”
      “能……”我同情的望着陆乘风。
      “我听了真如迎面泼了一头冷水!我当时觉得悲恨,荒唐,可笑,我流着眼泪大笑着,转身就跑出了你娘的院子。”
      “师父,你离开了我娘,后来去了哪里?”
      “我回了天山师父的身边,师父已经年老,我在天山一待就是三年!直到侍奉师父百年终老,我才又离开了天山。和你娘相遇的地方,仿佛在我心里扎了根,我一路寻寻觅觅,又到了凌云峰脚下清河之畔。”
      “那我娘还在那里吗?”
      “不在了,我几乎以为自己记错了。可是记忆那样清晰——那年那月,我分明站在这篱笆墙外,延皮赖脸的向你娘讨水喝。你娘被我喊得烦了,才从里面舀了一瓢凉水隔着篱笆送给我喝。我喝完了水,又将水舀还给她。她见我虽然赖皮,但人却不坏,便叱的一下举袖笑了。她笑的那样好看,和院子里的桃花一样娇艳……而今,篱笆小院不见了,人也不见了,只有桃花还像那年一样,繁茂的盛开。仿佛在暗示着我,这里的确曾经住过一位绝代佳人。……”
      陆乘风说的那样认真,我亦听得认真——那是一段多么纯洁的感情啊。只可惜……
      “师父,你后来,又在何处见到的我娘?”
      在一家客栈里,你娘带着你,你那时已有三岁多了。”陆乘风说着。
      “我娘为什么要去客栈呢?”我不解的问道。
      “因为,”陆乘风的语气有些吞吐,“因为,你娘原来住的地方,被人放火烧了。不得已,才躲到客栈去。你父亲,也就是甄远道,给了你娘二百两银子,让她在客栈好好藏身。——这些是你娘告诉我的。”
      “被人放火烧了?”我实在不可思议,脱口问道,“是谁?”
      “……”陆乘风望着我,神情越发迟疑了。
      ”难不成是元氏?“我猜道——除了那个女人,我也实在想不到别人。
      “也许——是她。”陆乘风说的模棱两可,惘然道,“你娘没有证据。”
      我亦望天无语,半晌才道,“若真是她,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甄远道。”
      “关于你,你娘,她曾经托付过我。……”陆乘风缓缓而语,“当日,我见你娘那般窘境,你爹爹这般冷薄无情,心里也很是气不过。曾想找你爹爹去理论。你娘阻止住了我,说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我帮忙?”
      “什么事?”
      “你娘并不想把你交给甄远道,可是她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你娘把你交给他,实属无奈之举。”
      原来绵绵母亲早已料到甄远道不会带我好。我的泪禁不住的潸然淌落了。只默默听着陆乘风继续诉说。
      ”你娘求我在府里帮他她着,若你过的还好,就罢了;若你过的不好,就带你远走高飞。“顿了顿,陆乘风继续道,”为师答应了你娘,可为师做的并不好。为师不想让你知道为师和你娘的关系,甚至不想看到你,你,你可明白为何?“陆乘风说着,不禁尴尬的红了脸。
      ”因为,因为我是他的骨肉?“我猜道。
      ”嗯。“陆乘风再次点头,”也怪不得你对为师一点印象也没有。为师每次去看你娘,都待你娘哄你入睡之后。……“
      我低下了头,心中暗想——此浣碧早已非彼浣碧,即便从前的浣碧日日见到你,如今的浣碧亦是不认识你的。
      ”为师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为师也是个冷漠无情之人?“陆乘风担心的看着我。
      我能说什么呢?他的话再一次将我满腔愤怒的潮水轰了下去,只剩下一点空洞的伤怀与悲凉。然而细想想,还是坚决摇了摇头——“师父待我已是恩重如山,若无师父相救,徒儿已经被他们打死了。师父对徒儿有救命之恩,还教徒儿习文练武,让徒儿本来没有任何希望的人生,又重新有了一点希望。……”
      不知怎的,我竟那样悲伤,忍不住一串泪水滚落面颊,接着就伏膝而泣了。
      “徒儿,为师让你伤心了,是不是?”陆乘风的手臂轻轻环住了我幼小的双肩。我尽力的摇头,却还是悲伤不能自己。
      此生,若无师父相救,即便活着,该是多么绝望地人生?此生,即便是唯一亲敬的师父,亦曾那般厌弃于我。
      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悲伤无法停滞。陆乘风不得不将我拖起来,搂在怀中。我伏在他的肩头,直哭的气堵喉噎,千肠百结。
      “都是为师不好!”陆乘风自责不已,“为师实不该跟你说这些!为师只道你平日像个小大人儿,却忘了你终究还是个孩子,终究还是个孩子!……”
      陆乘风毕竟是个男子,并不懂得怎样去哄一个孩儿。最后只是叹气道:“徒儿,你要这样哭下去么?为师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完呢。”
      听了这样的话,我才渐渐止住了悲伤。其实,每一次悲伤完毕,都会想,有什么好哭的……
      脱离了陆乘风的怀抱,我在他对面盘膝坐了下来,郑重而平静。

      “师父,我想知道,我娘她身体为什么那么差?是天生的么?”我为这个问题感到不解——我想,如果绵绵母亲的身体足够好,她一定会带我走,而不是将我托付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陆乘风缓缓摇了摇头:“并不是。也许你娘告诉过你,她是百夷人。百夷是个天款地广的好地方,那里的人都个性开朗,身体健康。你娘是族长的女儿,她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康。”
      百夷?——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我深深记住了它。“那母亲的身体为什么后来变得不好了呢?”
      “徒儿,你一定要知道么?”陆乘风犹豫不已。
      “事关徒儿的母亲,徒儿怎么能不知道呢?”我反问陆乘风。
      “为师,怕你知道后,便再也不能开心快乐了。”陆乘风不住的摇头,显然,他为这个问题感到头疼了,“可是,如你所言,你娘的事,为师怎么好瞒你?”
      “那就请师父直言相告吧。徒儿不想一生被人蒙在鼓里。那样的话,即便开心快乐,又有什么意思?”我坚决道。
      “徒儿,你可知道,古往今来,有多少事,便如这旷野的风烟,说散去便散去了。无人追究,无人过问?”春天里,陆乘风的语气却凸显的苍凉,“有些事,你知与不知,意义都不大。非但不能扭转什么,不过平添苦恨。……”
      陆乘风的话,让我心中好不惊凉。他以为我年幼,便听不懂这些话么?无论懂与不懂,我都无法再遏制自己的好奇,心思转了两转,问道:“你今天会带我远走高飞,再也不回甄府,是不是?”
      “嗯。”陆乘风点了点头,“今日如你所愿,为师必带你远走高飞。”
      陆乘风的口气很是坚决,然而,我分明看到他眼中一抹茫然之色。我只作不查,‘开心’道:“师父若带我离开甄府,从此再也不必为我得罪甄家的人担心了。”
      “嗯。”陆乘风点了点头,似乎也释然松了口气,面上的笑容清淡而温和。
      我轻轻叹了口气:“若是徒儿从前乖些,也不至害的师父从此将流离失所。徒儿现在已然明白,徒儿再怎么努力反抗,也终究斗不过他们。徒儿现在,悔之晚矣。……”
      陆乘风摇了摇头,并没有责怪我——“原是你爹爹亏待了你。若是你不知道他是你爹爹还好,可你明明知道,你和元氏的几个孩子都是他的孩子,他们可以高高在上,你却被安排伺候他们,换是个有气性的孩子,都会反抗。……”顿了顿,他接着道,“你娘也是个好强的。虽然身子不好,却从未恳荒废你的读书。为师记得上次见她时,她还在手把手的教你写字——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她虽死,却已把做人的骨气教给了你。……”
      我心里暗暗惊动,原来绵绵母亲是这样一个有骨气的女子,可是世事为何这般挫折于她?我又想起了那个令我终生难忘的风雨之夜,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若是绵绵母亲有何未了之愿,我必赴全力帮她实现!
      “师父,我娘的事,和元氏有关系么?”我到底直言问了出来,接着又道,“师父放心,就算有什么关系,徒儿也再不敢回去了。德福手里的刀子那么长,绳子那么粗。徒儿,真的好怕……”
      陆乘风诧异看着我,目光竟然有些失望——“徒儿,你竟是被他们吓到了么?”
      “徒儿难道不该害怕么?”我反问陆乘风。
      “是啊,”陆乘风怅然点了点头,惋惜道:“毕竟你还是个孩子。只是,你如此怕事,你何家终究是没什么希望了。……”
      “师父究竟要徒儿怎样?徒儿问自家的事,师父不肯相告;徒儿害怕想要隐忍,师父又嫌徒儿没出息!”我实有些气愤。
      “呃……”陆乘风被堵的没词儿了。想了想道:“徒儿,那你究竟是想知道,还是不想知道呢?”
      “徒儿自然是想知道了!”我气愤道,“徒儿知道后,才能决定该怎么做。师父不肯告诉徒儿,难不成要替徒儿决定我们何家将来有无希望?”
      言及此,只见陆乘风竟是警然一震,迭声道:“不错,不错。为师毕竟没有资格替你决定什么!反正你从此也不会再回甄府,那,那为师便全告诉了你吧!……”
      “师父请讲!……”我开始全神贯注的听着。
      陆乘风回想了一下,开始徐徐诉说:“其实,这一切都还只是个未解之谜。你娘也只是怀疑而已。”
      “我娘怀疑什么?”
      “你娘生你前遭人追杀,后来侥幸逃生,也生下了你。但身子也落下了病。是那次无故遭人追杀,令她想到——你何家的灭顶之灾,极有可能跟元氏有关。”
      “为什么?”
      “你何家是因谋逆判的诛灭九族之罪。而你娘是被通缉的逃犯。如果是官府中人,大可光明正大将你娘缉拿归案,何须暗杀?可是,你娘自入得大周,一直隐居凌云峰,根本不认识任何人,又怎么可能有仇人?”
      我点了点头——母亲分析的有理。
      陆乘风接着道:“你娘继而想到你何家骤然间降下的塌天大罪。当初,她只以为天子反复无常,信不过偏远之臣,必处之而后快。后来想想,百夷不过是个依附南诏生存的小族,根本无力对抗大周。大周对百夷何须忌惮至此?况且当年,隆庆帝挥师荡平整个南部,南诏元气大伤,所有偏远小族皆已归降大周。怎么可能未满三年,就无端的挑出个百夷小族,灭其首领而后快?”
      “那,那元氏为何要害我母亲,我母亲难道得罪过她么?”我心中恨恨而不解。
      “你母亲还告诉我一件事——她说,是她先认识的甄远道,而非元氏。”
      “哦?”我不由得精神一震,但看陆乘风的表情唯有淡然,不禁有些不悦:“师父不信我娘说的话?”
      “为师当初是不信的。”陆乘风没有否认,“为师当时以为,是你娘要面子,怕为师笑她自甘堕落,为人外室。才不得不编些谎话来圆自己的面子。为师心里还想——姐姐呀姐姐,你即便自愿为人外室,我亦不会笑你。毕竟,你只是一个孤苦女子,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赖的,便只有男人。你又何须编出这些话来欺哄小弟?”
      “师父何时认得我娘为姐姐?”
      “自在客栈偶遇你娘,为师便去看过她多次。你娘感我一片诚意,才主动提出愿与我姐弟相称。”
      “师父不信我娘,自然是有道理的。毕竟,元氏的孩子,有两个都比我大。”我不得不客观道。心里却也充满疑惑与悲伤——母亲啊母亲,即便你认识甄远道在先,然他已弃你不顾,娶元氏为妻。你为何,还肯为他生下我?你为他含辛茹苦,忍受世人轻蔑唾弃,这一切,都值得么?
      陆乘风赞许的看了我一眼——在他眼里,我这偏执的孩子,也终于有些进步了吧。“为师当初不信,可现在,却也有些信了的。”
      “为什么?”我反倒不解了。
      “你娘告诉为师,她是在随你父亲入京降周的那一年遇到的甄远道。自此后回转百夷,与甄远道再无相见之期。而你爹爹和元氏,那时应该还没有相识才对。若说是你何家获罪之后,你娘也根本没有机会再认识你父亲。她要么已和九族一起被诛杀于市井,要么,在官奴所为奴,或勾栏之地为娼。你父亲那样看起来道貌岸然之人,是不会去那样的地方的。你娘,即便想引诱你父亲,也没有机会啊。”
      我点了点头,心中暗想——甄远道啊甄远道,我到底没有冤枉你。
      “师父,徒儿还是有些不解——这根元氏要灭我何氏一族有什么关系?难道就因为——他么?”
      “因为他还不够么?女人与女人之间之所以成为仇敌,大多是因为男人。你父亲生的一表人才,整个大周也挑不出这般翘楚似的人物,腹中又有诗书才华。”陆乘风说着,语气有些渐酸,“你娘又何尝不是惑于你爹的外表?她后来自嘲与我讲——她自小羡慕汉家文化,所以拜了汉人为师,苦学诗书。亦偿梦想嫁个汉家读书郎,却忘了那句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我望着陆乘风,有些苦笑——“娘为他外表所惑,徒儿何尝不是?若他表面看出来便是个财大气粗,妻妾成群的人,徒儿当日断不会与他回府。”
      “你爹爹半年也不去看你们母女一趟,你自然也不清楚他是怎般为人。”陆乘风叹了口气,“那日,你娘将死,急坏了客栈的掌柜。我直要抱着你娘去找甄府找你爹爹!让天下所有人都见识一下你爹爹的真面目。可你娘死死不肯,说若是你爹爹出了事,你又托谁来抚养?你娘让我想办法通知甄远道,让他去见她。她自有办法让甄远道收下你这个女儿……”
      “……”我唯有缄默。
      “天色不早,徒儿,你快随为师走吧。”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869596/26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