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二十六
章瑛在蕙兰苑自得其乐,曹钰却劝他不要总是闭门不出,提出晚饭后陪他去御花园走走。过去章瑛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能连续几个月哪里都不去,但是现在,不要说人来人往的御花园,就连蕙兰苑外的道路都让他感到畏惧。
他怕的是见人。在冷宫时倒没什么,有大理寺的那套说辞,只要皇帝想遮掩,旁人未必会琢磨事情的真相。但是现在不同。他一出冷宫就入主蕙兰苑,已经有些出格;被封为宫眷才两月有余,身孕倒满五个月了。就凭这些,谁会看不出他与皇帝早有瓜葛,也不知后宫众人会将此事议论成什么样。章瑛又觉自己孕相颇显,若给人盯着肚腹看上几看,那可真要羞死。
章瑛并不情愿出门,但曹钰在他耳边大讲道理,说什么多走动对大人孩子都有好处之类。章瑛拗不过曹钰,也知道他是好意,只能答应。吃过晚饭,章瑛故意拖拉到天色几乎全暗才肯动身,又罩了件厚实的披风遮掩身形。
章瑛忐忑地跟皇帝一起在御花园里转了几圈,正打算回去的时候,对面有人走了过来:是两个资历较浅的内侍。猛然见到旧时同僚,章瑛十分窘迫,想要转身避开,曹钰却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章瑛眼睁睁地看两人走近,先照例对皇帝问安,又要对他行大礼。章瑛正欲阻止,曹钰就在他掌中捏了捏。章瑛这才反应过来,接受了两人的深躬,又尽量平静地说出“二位免礼。”后来他又陆续遇到不少人,也都以此类推地应付了过去。
回到蕙兰苑,章瑛脸上仍旧热烫得厉害。到此时,他才大致明白了曹钰的用意。皇帝之所以催促他到人多的地方散步,还要亲自陪同前往,可能并不仅是为了他的身体考虑,也是意在向后宫众人宣示他的位置,果真是用心良苦。
之后的几天,皇帝都会在晚间陪章瑛到御花园漫步小半个时辰。一日,章瑛左等右等都不见曹钰,担心朝中出了什么大事,就差谨言出去打听消息。谨言走后不久,曹钰就回来了。原来接替章瑛在御书房服役的内侍李玉林要离宫外出几日,皇帝令另一名内侍岑沛然暂代这个位置,又对他说明了权责,自然就费了些工夫。
李玉林家在京城,他的祖父年过七旬,几月来病势甚重,眼看是无法好转了,于是李玉林的家人便请求皇帝能让老人与孙子见上最后一面。曹钰闻讯后即刻就安排李玉林出宫,还赐了银两,差人随同探望。至于接替李玉林办差的岑沛然,虽然他一贯忠实可靠,皇帝也对他详细解释了应当如何处理奏折等,但曹钰觉得他毕竟只有十七八岁,终究还是怕他忙中出错,便决定将经他分拣的奏折亲自核验一遍,命侍从将它们全数搬到了蕙兰苑书房。
章瑛看曹钰过于谨小慎微、事必躬亲的老毛病又犯了,连忙劝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道理陛下是知道的。若不让岑内侍多试练试练,他做事不易上手,以后便是想为陛下办差也有心无力。新人做事只会比旧人谨慎,再说岑内侍又不为陛下代笔批阅,只是分拣而已,便是出了差错也没有大碍。”曹钰摆了摆手道:“我只怕他分拣时缓急不当,有所延误,还是自己看过放心。岑内侍跟李内侍一样,头脑都不是顶活络的,所幸办事不惜力,都是可造之材。说起来还是周内侍机灵,可惜他眼睛里从来没有正事。你们两个一直要好,怎么从来不见你劝他一劝?倒不是我哄你,说你好,若是他们哪个能像你一样,我也就省心了。”
章瑛暗暗不以为然,心想这顶高帽自己就是想戴也戴不上。做皇帝省心或费心,其实都取决于理政的方式。若是习惯于将不大紧要的奏折统发各部处置,那皇帝自然轻松安逸;而像曹钰这样勤勉得几乎过分的天子,就算有人在旁协助,也注定要终身劳碌。曹钰倒不是一味揽权,事事独断,也会将许多奏折交给合适的大臣处理,遇到疑难的上奏内容更是要反复召集心腹慎重商议,但是在此之前,他必定要按照缓急顺序仔细审看所有奏折,以求心中有数。就连章瑛代笔批阅的那些内容琐碎、无关紧要的奏折,曹钰也会复查一遍,尽量避免错漏。奏折多了,难免就有些无聊可笑的,让章瑛在分拣时都恨不得丢开,也不知曹钰怎么能每一本都看得那么仔细。
皇帝充沛的精力一直让章瑛既钦佩又费解:早起主持朝会,退朝后召见心腹大臣,下午晚间在御书房阅看奏折,空闲时不是看书就是练武,难道他就没有疲累倦怠的时候?曹钰的身体始终甚好,便是偶尔生病也不会取消朝会,这让少年时的章瑛产生过一个古怪的念头:是不是皇帝吃了什么御医特制的灵丹妙药?不过章瑛后来自然清楚,曹钰能够如此,不过是靠意志比常人更加坚定罢了。
吃过晚饭,两人仍在书房各看各的。章瑛近来易倦,刚到亥时便跟皇帝打了声招呼回房休息。他虽不忍见曹钰一人辛苦,但皇帝既然没说什么,他身为宫眷就不该惦记着再尽内侍之责,插手朝廷事务。想是这样想,章瑛躺到床上却辗转难眠,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醒了过来,索性起身查看曹钰是不是还在书房。
不出章瑛所料,曹钰坐在那里动都不曾动过。章瑛终于忍不住道:“夜已深了,陛下还是先去歇息吧。”曹钰看他去而复返,问道:“你怎么起来了?”章瑛道:“陛下不要再看了,要是信得过,就留几本不紧要的在我这里,我明早再大致拟个旨意,让陛下回来审阅如何?”曹钰看了看他肚腹道:“你身子可受得住?”章瑛说:“写几个字怎会对身体不好,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曹钰点点头,似乎是接受了章瑛的提议,却连手里的笔都没有放下。曹钰不肯动,章瑛便在自己的书桌前坐着不走。两人耗了一会儿,曹钰没有办法,只能叫人将奏折笔墨等收拾了。章瑛见状才放心地回房休息。
第二天早晨起来,章瑛见曹钰果然已如约将十余本奏折放在了自己案头。做内侍的时候,遇到这种不紧要的奏折,章瑛总是先跟皇帝商量好大致的处理内容,直接就在上面以曹钰的笔迹做批。不过这会儿皇帝不在,章瑛的身份也跟过去不同,他不敢再往奏折上写字,就拿出若干纸条,将替皇帝草拟的旨意写在上面,夹在奏折之内。
章瑛几个月未曾办公,初时略觉生疏,不过看过几本下笔就重新流利起来。反正眼下别无他事,章瑛一改过去急如星火的做派,慢慢地写到了正午。处理完奏折,章瑛自觉头脑未变糊涂,一整天都很是高兴。
曹钰晚上回来,对章瑛写在纸条上的内容并无异议,仍让他以自己的笔迹誊写到奏折上。皇帝又觉这样做有些繁琐,提出后几日还是按照旧例,先由两人商议出大概意见,再由章瑛直接做批。如此一来,在李玉林回宫之前,章瑛倒如复工一般。虽然皇帝顾及章瑛的身体,又有意试练岑沛然,并未让章瑛担当太多公事,但两人每日谈论关心的话题又回到了朝中的大小事务,与过去如出一辙,好像那桩意外从未发生过。
一天,章瑛正坐在曹钰的书案边问他事情,曹钰突然温言道:“云栖,这几日辛苦你了。”内侍在御书房虽有各人的书桌,却绝不可在皇帝的书案前落座,不过眼下曹钰自然不答应章瑛还是站着同他说话,就叫人另添了张座椅。章瑛不喜被人过分照顾,虽然知道皇帝说这话乃是体贴自己,仍旧不以为然地接口说:“又没做什么大事,哪里就能辛苦了?”曹钰闻言,伸手摸了摸章瑛的肚腹笑道:“那就是辛苦我们皇儿了,这么小就跟着母父办公。”如此亲密的举动,两人此前还从未有过。章瑛心如乱麻,一时羞赧,一时又略觉欢喜,全然理不出个头绪。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