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相还朝

　　“你让暗影要立即把我找来，就是已经知道了？”

　　夜半三更，丞相府，“莫失莫忘，不离不弃”的牌匾下。子远一身白衣，面对面的立着同样白衣如雪、折扇轻摇的雁回，两人以极其奇怪的姿势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彼此脸上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我倒宁愿一直都不知道。”雁回苦笑，“徐然……他是一直都知道的吧？可是他还是把我送进了宫里。”

　　子远沉默了半晌。“子远怎么知道他是不是一直都知道。”

　　“那么你呢？”雁回冷哼一声，声音却异常的平静。“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

　　“是。”他的回答竟是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的犹豫或自辩的意思。

　　“为什么？”雁回笑了，笑声在空荡荡的夜空下别样的凄厉诡异。“徐然瞒我骗我，为什么你也瞒我骗我？”

　　子远静静的看着她，不语。直到她气急败坏的想要开口质问的时候，却忽听他平静的道：“我不再瞒你了，当年景德继后命人打造了两个紫晶长命锁，一个成了小公主唯一的记认，另一个赐给了与公主同日出生的、赵娘的姨甥江源。”

　　雁回只觉全身的力气早已被彻底的抽干，缓缓闭上眼睛，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这江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是因为我还在世的消息是你告诉荆南君上的吧？”

　　“是。”子远的回答坦荡荡的，如棉絮一般的让人明明很想一拳打下去，却浑身无处受力。

　　“你们达成了什么协议？拓跋氏与东秦和亲，你便与荆南合作么？”雁回眉头一挑，似乎很想笑，却不知为何只笑出了水汽。“你这么欣然的到来，是来让我为你和我的‘叔祖’出谋献策么？”

　　子远却定定的看着她，忽然双手搭上她的肩膀，凝重而缓慢的摇了摇头。

　　“不，子远是来告诉你，子远和雁回的合作结束了，今后没有和子远的关系，你便不是雁回，抛却这个身份回到你的族人哪里罢。”

　　这下雁回是彻底的呆住了。

　　“你在说什么？”她忽然笑了。“你是有什么新任务派给我么？”

　　“子远和你的合作关系结束了。”白衣狐狸的声音第一次露出了不耐烦之意。“你自由了，你还不明白吗？”

　　“自由？”她好像不太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

　　子远却忽地背转了身子，不让她看清此刻的面容。

　　“你走吧，这张面具留给暗影，他会把声音改造成雁回的声音，东秦的一切留下给他。”

　　“我们……结束了？”雁回小心翼翼的开口，仿佛还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于你再没有什么用处了，所以你让暗影代替我？”

　　“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子远的声音有些怪异，仿佛有些抖颤。“你再也不是子远的工具，从今以后你不应该为子远的野心而活，也不应该为过去的莫离而活，你的家人……都在等你。”

　　“家人？”雁回自嘲一笑。“我素未谋面的‘家人’？于我来说，奶娘比那个生而不养的景德继后更像我的母亲！”

　　子远的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淡淡怅然。“那你去找找江源的母亲吧，她一直想知道姐姐的下落。”

　　雁回娇躯一颤，静静看着那么淡然得有些忧伤的背影，忽然发现了今夜的不妥。

　　“那你呢？你怎么办？”

　　她清清楚楚的看见了那抹雪白的背影的轻轻颤抖。

　　“我怎么办？”他好像在笑，浓浓的苦涩却纠缠在唇舌之间，久久不散。“丞相雁回已经在朝堂上建立了一股势力，而那些朝臣只顾党争谋取私利，早晚会把东秦颠覆--有你或没有你，于我又有什么分别？”

　　“果真如此？”雁回的微笑也仿佛夹杂了一丝苦涩。“有我或没有我，真的……没有分别？”

　　子远没有回答。

　　“那徐然呢？大仇未报，怎能--”

　　子远依旧没有回头，轻轻举手打断了她。“回答子远，你是大仇未报，还是再次泥足深陷？”

　　雁回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你以为我知道了真相后……还会泥足深陷么？”

　　“那就好！”子远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霸道，从前声音里的轻慢笑意早已消失无踪，此刻的他不容反驳。“你的仇，我会替你来报。”

　　“子远……”雁回只觉舌头被打了结般，只说了两个字，之后什么也说不出来。

　　子远却恍若未闻，举步往相府大门走去。

　　“子远！回答我！”鼓着不知从哪里一拥而上的勇气，雁回喊了出来：“回答雁回，雁回在你心中是什么，有我或者没有我，有没有分别……”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弱，仿佛没有了底气般，又似是整个人的力量都被一下子抽走。

　　她是一个没有什么勇气的人。

　　子远脚步一滞，却没有停下来。

　　“贺兰子远，”她的声音平静了下来，嗓音里的重重鼻音却骗不过自己。“但愿你能履行你的承诺。”

　　“为了自己，我会的。”子远的声音冷漠得彷佛隔了重重冰帐。

　　“贺兰子远，”她再次连名带姓的唤了一次，恍惚今天唤够了这个名字，从今以后便再也不会牵挂着这个名字。“愿你霸业得成，夺去那个人的一切，让他生不如死。”

　　“我会的。”子远冷漠的重复道。

　　“贺兰子远，我此去荆南只是为了交代奶娘的死和向宁家人寻找娘亲当年的真相，事情了结后我还是会回来。”

　　子远冷冷道：“今后你便不是雁回，你做什么再与我无关。”

　　“多谢你四年以来的教导提携。”她忽然又一种感觉，此生再也不会唤他的名字了。

　　“不用谢，子远是为了自己。”子远的头微微抬起，一直走到了丞相府的大门前。“把你的面具交给暗影，明日子远会安排你离开邺城，子远的人会把你带到荆南。”

　　“保重。”雁回艰难的吐出了两个字。

　　子远推开了门。“多谢……子远无悔。”

　　雁回一愣。子远……无悔？他对什么无悔？他为什么无悔？

　　她背转了身子，终于用在他面前永远是软弱的背影对上了他坚硬冷漠的背影。她不想再想下去。“后会有期。”

　　子远笑了一声。“最好还是后会无期。”

　　朗朗大笑声中，她听见了大门重重阖上的声音。

　　她很久没有听过如此沉重的声音。心里恍恍惚惚的听见了一下碎裂的声音，那么像四年前那盛着鸩酒的琉璃杯子破碎的声音。

　　贺兰子远……賀兰遥……他的名里有一个遥字，他的小字里有一个远字。他和每一个人都保持着微笑之间的距离。

　　那么，她和他的距离……终究是要拉到天涯海角的距离了么?

　　雁回缓缓走回房中，从床底下的角落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些她几乎以为已经凝结了的液体，缓缓的往脸上抹去。

　　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渐渐剥落，雁回把面皮小心翼翼的放在桌子上，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很久没有自由的呼吸过了。失去了自由太久，她几乎要忘了自由的感觉。

　　心中仿佛打翻了五味瓶，雁回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看向了墙上的铜镜。

　　那张毁灭了她的一生的面孔映入眼帘。

　　这张为她带来八年噩梦的面孔此刻苍白了些，多了一丝楚楚可怜的娇态。

　　--那一年她的亲生父亲在她的体内驰骋时，看着“爱人”那张因恐惧而煞白的脸，是否更加的兴奋？

　　另一端墙上，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正在对着她微笑。

　　娘……如此陌生的一个字。

　　澜澜，班澜……她的娘，一个为“莫失莫忘，不离不弃”所误的女子，一个假杀亲女，导致亲女被另一个“莫失莫忘，不离不弃”的人所误而被亲父所奸的女子。

　　也许其实她娘没有错。也许熙宁帝也没有错。也许她自己也没有错。

　　也许错的是徐然。也许错的不过是命。

　　夜深，城东大街的大宅里。冯保怔怔的望着在烛火上烧成灰烬的本来是纸条的东西。

　　那的确是莫离姐的字迹。他曾在文渊阁里看过莫离姐的字迹，那些字和纸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字条上的字迹只是多了一些迷离，以往在字迹里隐约看得见的阴狠怨恨此刻都没有让他从纸条上的字迹里看出半点来。

　　姐姐……她和西魏、和荆南到底是什么关系？

　　荆南宁祉……冯保的脸慢慢的扭曲了起来。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八年前的那一个黑夜。

　　睡梦中的村民被熊熊火光闹醒，烈火吞噬着惺忪半醒的村民，在他彻底清醒过来之前已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被麻绳绑得像粽子一般。

　　恶狠狠的铠甲兵士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越来越多的村民被绑成粽子扔在自己身旁。

　　“王爷，找不到南蛮探子，村里只有这些佃农。”

　　锦衣华服的男子只看了那些粽子一眼。“给你们了，拿回宫里领功吧。”

　　冯保的身躯重重一震。

　　宁祉……冯保怎敢忘记你，死在你们宁氏发起的岭南战争下的岭南人们怎敢忘记你，被你“好心”让手下送进宫里的冯家村民怎敢忘记你！

　　莫离姐……

　　冯保咬了咬牙，拳头蓦然攥紧。

　　他倏地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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