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传奇之萧结绿

　　郑世杰一时语塞。
　　宸妃忙端过一盏枫露茶，笑道：“皇上主持祭祀之事，一向周全，只是可有没有该上尊号，尽哀荣的人，却未能得享该得的祭祀礼仪的呢？”
　　她早几日便听说谨嫔穿了一件波斯舞裙，使萧贤心怀大畅的事，也隐约知道，皇上旧时的相好婵娟，生母是波斯人。因而猜到皇上大约是怀念旧人，才会称赞谨嫔的衣裳。婵娟原本出身低微，死后也未能得享妃子尊号，葬入妃陵，宸妃此语，确是意指死去的婵娟的。
　　然而萧贤听了宸妃之言，警觉地抬起头，含笑道：“宸妃，你是听说前日朕喜欢谨嫔的衣裳，猜到朕心里念起故人，才叫郑世杰如此说的吧！”

　　萧贤这几句话声音不高，听在宸妃耳中却似晴天霹雳，她与皇帝同床共枕多年，深知他的脾性，作为帝王，他既需要别人去揣摩他的心思，又最恨别人揣摩他的心思。方才他不唤她的闺名“雪昙”，却称她“宸妃”，显是心中怒气已生。而他愤怒时若大发雷霆还好些，就如那日在嘉荫堂，声色俱厉地责备她一阵，过几日也就好了，若是如今日这般言笑宴宴，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宸妃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她平日虽有几分聪明，心中却无大计，听了皇上的猜忌之语，她六神无主，竟嘤嘤而泣，哭道：“臣妾又不懂天象之事，如何知道叫郑大人说什么？臣妾说一句祭祀之事，皇上却只想起婵娟姐姐，难道钦仁太后，太祖皇帝，孝贞皇后，皇上不该于祭祀礼仪上更隆重些么？”
　　萧贤闻言，一阵怔忡，荡悠悠又忆起年少之事，心底涌出千般悲苦，却又不可对人言说，只讷讷道：“孝贞皇后……”顿时全身的力气如被抽干了一般，颤颤地扶起宸妃，温存道，“雪昙，你不要怪朕，是朕多心了！”

　　宸妃惊恐之中见皇帝对自己骤然温柔体贴起来，也不知何意，只得缓缓起身，拿着块细罗绣帕拭泪。
　　萧贤长叹一声，对郑世杰道：“你说得不错，朕已多时未给先母与先兄嫂上尊号，明日朕便传旨礼部，尊钦仁太后为钦仁文德太后，为兄长太祖皇帝加尊号曰英武，为孝贞皇后……”萧贤沉吟一瞬，“孝贞皇后尊为孝贞惠诚皇后。”
　　萧贤抚着宸妃，爱怜道：“雪昙再哭，就是真的怨恨朕了。若不是你提醒朕，朕差点忘了，下月二十七，朕的兄嫂，已整整去了十八年了，十八年了，他们好狠心，竟连梦里，也不叫朕再见一见他们。”
　　宸妃忙劝解道：“皇上仁爱孝悌，太祖皇帝和孝贞皇后，定是心疼皇上梦见他们反而伤心，才不入梦的。”
　　萧贤的眼神突然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空茫的看向宸妃，问道：“真的？”
　　宸妃忙安抚他道：“自然是真的！”

　　萧贤也再不疑惑，颔首道：“不错！爱妃说的有理。”宸妃却又不懂了，他明明全然信了自己，却又不亲昵地称她“雪昙”，而叫“爱妃”。
　　萧贤又来了兴致，将东青釉福寿杯中的菊花酒一饮而尽，笑道：“婵娟一生孤苦，她活着时朕未能好好保护她，如今也该得享尊荣了，朕即刻便命礼部将她葬入妃陵，追封为元妃。”
　　他素来行事果毅，不拖泥带水，决定的事，便要立即去办。此时计议已定，便连饭也顾不得吃了，也不顾官员是否歇晌，便叫福隆传礼部尚书于重华殿见驾。
　　郑世杰也不好再杵在这儿，先行告退。
　　萧贤一走，宸妃这里方松了一口气，一拍桌子，叫金鸢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本宫今日险些毁在你的手里！”
　　金鸢情知此事躲不过去，扑腾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告饶道：“娘娘开恩，奴婢这都是一心为了娘娘啊！”
　　宸妃骂道：“你们还能做些什么，前几日翠鸢连个小丫头的事都办不妥，白白地叫她跑了！”
　　翠鸢一听，这是娘娘又想起前番自己办事不利了，忙跑来跪下，道：“娘娘息怒，结绿那件事，后来段尚宫和飞琼姑娘不是也来劝娘娘了，幕后必有盯着娘娘，要挑娘娘错处的人，那番叫她跑了，不是老天佑她，而是在庇佑娘娘哪！”

　　金鸢见宸妃不说话了，又小心翼翼地上前劝解道：“娘娘安心便是，您看皇上后来不也对娘娘深信不疑了吗？”
　　宸妃骂道：“蠢材！你当他是信了本宫么？他不过是对他的母后兄嫂尚有几分追念之情。幸而本宫及时挽回，不然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失宠的岂不成了本宫？”
　　金鸢顺势应道：“娘娘此番已然达成目的了。皇上既信了郑大人那番近来不宜婚娶的话，那么静嫔承宠，也就成了泡影。”
　　宸妃转念一想，此事虽一波三折，终究阻拦静嫔承宠之谋已然成功，也就不再骂金鸢，叫她为自己添饭，乐滋滋地用起午膳来。

　　建宁十七年九月二十七，大梁皇帝萧贤为钦仁太后，太祖皇帝，孝贞皇后上尊号，亲往太庙，行祭祀之礼。太庙去大明宫四里有余，内官为备御轿，帝拒之，步走如华田峪祭之。

　　霍贵妃连日因着祭祀之事，忙得焦头烂额。这里才闲下来，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家外甥女接来长秋宫小住。
　　霍家人丁不旺，贵妃之父生平也只有霍贵妃与其兄长胞妹这一儿两女。况且霍妃之兄霍秉仁生性软弱，已逾不惑，却只守着一份祖业过活，于仕途上并无甚建树。
　　秉仁的嫡妻俞氏，娘家也只是中平之家，与秉仁成亲二十载，只育有三个女儿，大小姐和二小姐皆已出嫁，只余三小姐待字闺中，小字云凤。秉仁除了俞氏，倒也有两三房小妾，然而除了二姨娘生了一位云凤小姐外，再无人生育子女。霍秉仁只得哀叹自己命中无子，便悉心抚育三个女儿。
　　霍贵妃接进长秋宫的这位娇鸾小姐，与洛南同庚，是霍贵妃胞妹所生的嫡女，霍贵妃的胞妹嫁了兵部职方司主事蔡继雄为妻，娇鸾小姐上有两位哥哥，下有一位庶出的弟弟，她父亲生了嫡庶三个儿子，却只有她一个女儿，自幼爱得如宝如珠，自不必说，加上娇鸾生得肌骨莹润，又聪□□黠，口齿伶俐，深得父母的喜欢。霍贵妃亦十分看重这个外甥女，从宫里时时带信出来与嘱咐妹妹与妹夫：“千万好生扶养，不读书不能明理，然则闺阁小姐，终须以针线纺绩为务。”
　　这里霍贵妃的妹妹两口子得了娘娘懿旨，于贵妃娘娘的心意，也猜得个八九分了，抚养女儿岂有个不尽心的道理。那娇鸾小姐在家中更得风光，竟比她嫡出的两个哥哥更胜一筹。
　　霍贵妃叫外甥女来住，也是怕胞妹家中地炕火龙通得晚，担心娇鸾秋冬之际感染风寒。

　　这日洛南正靠着火盆临帖，忽然二门上传报一声：“娇鸾小姐来了！”，一个守门的宫人直呼小姐名讳，这里有个缘故：霍贵妃因早有与胞妹结为儿女亲家之意，便格外看重这位外甥女，深恐她年未及笄难以养活，便吩咐蔡家夫妇让家中下人直呼小姐名讳即可，娇鸾自幼便时常进出长秋宫，长秋宫的宫人，乃至杂役宫女，皆呼这蔡小姐为“娇鸾小姐”。
　　洛南才将湖笔向青花蝠寿笔架上搁好，就见宫人打起三昧斋的大红猩猩毡的帘子，娇鸾扶着个丫鬟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
　　娇鸾外面罩了一件大红羽缎白狐狸皮的鹤氅，里面微微露出秋香色织金窄褃袄，腰间的五彩攒花结的长穗宫绦上，系着一块晶莹璀璨的玉佩，脚下穿着掐金挖云的红香羊皮小靴。行走在这人人淡装素裹的大明宫中，自是明艳出众。
　　娇鸾人还未至书案，先有几声清脆笑音送入洛南耳中，“表哥忙什么呢？”
　　洛南从书案后转出来，含笑道：“没什么，天冷，母妃不让出去，在屋里临几个字。”

　　娇鸾款款地走至案后，伸着脖子看洛南写了一半的字，见是半首《关睢》：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不由粲然笑道：“表哥进学都三年有余了吧？怎的反来复去连本《诗经》还没读完呢？表妹虽不才，这《诗经》我可是七岁时便会背了，若不是父亲说女孩子多读些书也无用，就连《四书》《五经》我也早烂熟于胸了！”
　　洛南知道这位表妹自幼聪慧，但心高气傲，又兼姨夫姨母宠她，不免跋扈些，若在平时，洛南是绝不与她计较的，但这首《关睢》，实是他对结绿日思夜想，求之不得，才写来略解相思之苦的，被娇鸾一通嘲笑，饶是他性子软，心里也不免生了些恼意，当下便说道：“古人道：‘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何况《诗经》这样的好书，便是读到鬓生白发，只怕是仍有心得呢！”

　　娇鸾却不屑笑道：“这首《关睢》这样简单，有什么值得百八十遍去看的？《毛诗序》有云》：‘《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说的不是极明白了么？”
　　洛南辨道：“《毛诗序》毕竟是前人读《诗》的体会，你自己没有用心去读此诗，只照搬他人之言，又如何算是有心得？”
　　娇鸾心想，她这生性迂钝的表哥，果然还是这个性子，便笑道：“表哥也真会说笑，有前人之言不用，倒是你自己读《诗》竟读的比前人强么？”
　　洛南心道，这娇鸾素来不可一视，果然如今仍旧是这个脾气，半点儿未改，欲不再与之争辩，此时却闻大红猩猩毡帘之后有笑语喧然，却是母妃扶着周姑姑的手，被一群丽服宫娥簇拥着，从门外进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