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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余佛影回到不易居，竟然难得的大女儿二女儿带着孩子们都在。
余静音见他回来，急忙迎了上去：“你一天不见人，是不是又去张来福那里了？”
正和雷晓东说笑的张长贵抬头望过来一眼。
余佛影说：“你们今天怎么都有空过来了？”
余美英扶着他在沙发上落座：“昨天您寿宴您回来这么晚，寿面都没好好吃。我们今天过来啊，是陪您……”
余佛影不高兴地打断话：“哦，如果不是为了寿辰，你们也就不来看我这个老头是吧？”
余美英急忙改口：“当然不是。”
余佛影说：“创世呢？怎么没回来？”
余静音回道：“他说他忙，没时间，说过两天回来看您，我也不知道他忙什么，就那个码头……”
余佛影愣了一会儿，脸色有些灰暗，起身上楼。
余静音忙示意两个女儿搀扶着，被余佛影制止了：“算了，让孩子们玩吧，陪我这个老头子无趣得很。”
朱子敏忙勾着他的手臂：“外公您说什么呢！”
余佛影拍拍她的手：“你是好孩子。”自己蹒跚上了楼。
余静音想想，又跟着上去进了书房。
“爹，我听说肖经理辞职了。”
“嗯，他年纪大了，要回老家含饴弄孙，难道我不放人家吗？”
“那新的人选你安排好了吗？”
“我正在物色。”
余静音说：“爹，你让我来吧，我总不能让您的万昌行被创世给搞垮吧？我听说他现在经营的那个码头，很不怎么样，他被您给宠坏了，也不是做生意的料。”
“我又没打算让创世接我的班。”余佛影对自己的大女儿摇摇头，“你也不行，你还是当你的万昌船务的总经理好了。”
“万昌船务总经理的位置，我已经交给子贵了。所以我现在有时间有精力来帮你。”
余佛影很是诧异自己的女儿竟然这么快就接受了丈夫的私生子，还让他当了自己的继承人，若不是余静音变了，就是那朱子贵着实突出厉害。
“我不让你当万昌行的总经理，不是因为你没时间没精力，而是……你是我的女儿，所以我就跟你说实话，因为你气量小，你没有容人之量。万昌船务能有今天，焕亭功不可没，因为他宽厚，他懂得用人，他有生意头脑。如果今天焕亭还在的话，让他当万昌行的总经理我是没有二话的，可是你不行。”余佛影一抬头，“哎哟，我说你两句，你哭什么呀。”
余静音拿手绢擦了擦眼角，不高兴地说：“我又不是因为你说我才哭……”
雷晓东没敲门就闯进来：“外公！”
余静音皱眉骂道：“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我和你外公在谈话呢，进来也不敲门。”
雷晓东不理她，只是对着余佛影：“外公，我今天晚上住在这里。”
“这孩子啊，你什么时候跟我客气过？住下来还要征得我同意？不易居不是有你房间吗？是你一直嫌窗外的风景不好看不愿意住。想当初创世还在你窗下种了好多的玫瑰哄你，都留不住你……”
“外公！你提他做什么！”雷晓东跺了跺脚，招呼门口的张长贵进来，“我是帮子贵要个房间。”
余静音说：“什么？”
余佛影恍然大悟地点头：“对对，子贵啊……”抬手让门口站着的年轻人进门。
“外公……”张长贵走进来，“我不是，晓东她……”
“都是自家孩子，你也算我半个孙子，也叫我一声外公，更何况你和晓东又在一起了，那更是亲上加亲，我现在就吩咐人给你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外公我……”张长贵仍是有些拘谨。
余静音却和雷晓东同时出声：“还不赶快谢谢外公。”
“谢谢外公。”
余佛影却突然盯着张长贵问道：“那个张来福，是你的大哥对不对？”
还不等张长贵回话，余静音立刻说道：“什么大哥？子贵和那个张来福已经没任何关系了。”
“我……”张长贵看看余佛影，又看看余静音。
“怎么没关系？张来福爹娘把子贵养大……”
“爹你不知道，那户人家仗着是子贵养父母干哥哥的关系，发个烧就跑去刘院长那里住高级病房，又要挤掉别人来万昌船务上班，如果不尽早让子贵和那边断了关系，还不知道要如何无法无天了去……”
“我看那张来福不是这样的人。”
“爹你别被别人骗了……”
“好了！”余佛影有些不高兴，指着雷晓东和张长贵，“行了行了，你们先出去吧。”
等两个年轻人出了门，余佛影这才指着余静音骂道：“我说你气量小，你还不承认。我猜也猜得到，你为了拢住子贵的心，你就逼着子贵和那边断了关系是吧？我说你，我说你真是，人家毕竟养育了子贵二十几年呢……”
“我又不是不补偿他们，我给他们钱了。”余静音生生咽下“只不过他们没要”的话。
余佛影说：“钱和感情是两码事。就像我花钱造了不易居，我买到家的温暖了吗？我花钱给创世去经营码头，他心里就有我这个爷爷了吗？同样，你以为你给了张家钱，张家就和子贵没关系了？子贵心里就没有了张家？你怎么这么幼稚！”
这下，余静音真哭出声来：“那我能怎么办？焕亭死了，子敏和子欣又靠不上，终究还是要嫁人的，如果子贵还有二心，那我将来岂不是要孤独终老？！”
“孤独终老”四个字一下子戳中了余佛影，他呆了半晌，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靠坐在红木椅中：“……你出去吧。”声音里说不出的疲惫。
他明白了，明白就无法劝说下去了。
女儿只是不想 “孤独终老”而已……
——只是不想步他的后尘而已……
余静音出去了，房间里静得可怕，他摸摸索索从书桌里拿出一个铁罐盒子，打开，取出一张发黄的相片来，那是他的儿子儿媳抱着百天的余创世在不易居的花园里拍的，相片里年轻父亲的脸上全是笑意。
“儿子啊……”余佛影摸着冰冷的相片痛哭起来。
张父和张母回了上海，拿回了认子的证据。
“这是我们张家的族谱，上面有长贵的名字，没有来福的名字，这下看他还怎么抵赖。”张父兴冲冲地灌着水，一路从上海到沙洲村，又从沙洲村回上海，一点都没耽搁，急切得不行，就像屁股后头有把火在烧似的。
张来福平静地看着桌上所谓的证据，淡淡开口：“如果长贵不想认，还是没办法的……爹，我们能不能不要再去找他了，放弃吧……”
张伯通气急败坏地说道：“放弃什么？！他是我张伯通的种！是我张家的子孙！！他怎么能不认我？！”
张来福皱着眉：“他现在一心想当朱子贵，就由着他当去吧，只是一本族谱，他不想认就完全可以不认的。”
“不是啊，来福。”张母在张来福身边坐下，“我们还有人证。”
张来福转头看向张母。
“你记不记得，我怀长贵那会儿，闹饥荒，离我们家几里外有个洋教堂发吃食赈灾，我和你爹就带着你去领口粮，后来，就跟那里的洋神父熟了，再后来长贵出生，他还来我们家帮长贵做洗礼呢。”
张来福沉默地听着。
张父又在边上兴奋地开口：“所以天无绝人之路，这次回沙洲村，竟给我打听到了那个洋神父竟然在上海，所以我和你娘就赶紧回来了，只要我们找到这个洋神父，再加上族谱，我看那个畜生怎么说。”
“上海这么大，我们连青青都找不到，更何况是一个几十年没见的神父。”
张父说：“哎呀你怎么这么笨啊，神父神父，那肯定离不了教堂啊，只要我们一家一家的教堂去找，总能找到的。”
张父的脸上透着希望的光芒，张母的脸上也是一副憧憬模样。张来福盯着桌上浸了张父汗水的族谱，却无力为他们高兴起来。
萧老板来了利源码头，带来了国外的一些烟酒，并且给予了双倍的工钱。
张来福推辞不要，苏三强却高兴地收下了。
萧老板说：“苏老板，张把头，如果不是你们，我的货肯定不能及时到那边，这次你们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这些工钱和烟酒，仅是代表我的谢意。以后啊，我打算和利源签个长期合同你们看如何……”
张来福和苏三强互相看看，都十分惊喜：“不瞒您说，虽然利源生意好，但是目前还是起步阶段，根本没有人跟我们签长期合同，您可是我们第一个长期大客户啊！”
萧老板笑笑：“我相信，以苏老板和张把头的气度和眼光，利源的前景一定很好。这样我今天还有事，过两天我们过来详谈合同。”
萧老板前脚出门，苏三强就止不住地在人家刚给的钱票上狠狠亲一口，还嫌不够，又迅速捧着还目送着萧老板离去的张来福的脸使劲啄了一口。
张来福惊得一下子将他推出去老远：“你干什么？！”
苏三强浑不在意地大笑：“哈哈哈，这么多钱，老子太高兴了！！”
张来福瞪着他。
苏三强兴奋得发晕，又扑上来，“我的好来福，都是你的功劳，三哥我爱死你了！再让我亲一口！！”
张来福急忙往后躲去，只两步就抵在了办公桌上了，于是想也没想得直接朝嬉笑着上来的苏三强踹了过去。
苏三强立时就被踹倒在地，嚎了一声：“……开玩笑而已……下这么重的脚……”
张来福急忙绕开他跑出了屋子。
苏三强揉了揉被踹得发疼的胸口，又开心地把钱票罩在了眼皮上：“哈哈哈，照这态势，老子没一年就可以收回本来，我的钱啊哈哈哎哟……死来福下脚真重……”
晚些时候张来福看到苏三强跟人要药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知道他今天自己反应过度了，真的只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可是他直觉地害怕与排斥。这么些年来和张长贵维持着那不伦的关系，他以为自己至多心理上无法接受同女人结婚，却没想到如今还经不起一个男人之间的玩笑。
张来福内心无法抑制地酸楚与悲凉，张长贵已经把他变成了一个……一个怪物。
然后张长贵去同女人结婚去了。
独留下他这个怪物。
张来福的眼睛有些发涩，他深呼吸，又把视线转向江面上，只是夜色迅速压来，黑漆漆的江面上只有模糊的虚影。好在头顶有暖黄的灯，专为加夜班而拉的线，照得张来福的影子绰绰约约地投在黑黄的江面上。
浓烈的药酒味道。
苏三强在张来福身边坐下：“干嘛？喂蚊子啊？”
张来福没做声。
苏三强说：“我说你最近到底怎么了？和你结拜的时候答应你，有什么事我帮你扛你忘了啊？”
“三哥，谢谢你。我的事，你扛不了。”
“什么？就凭我苏三强在江湖上……”苏三强豪情万丈地用劲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立时疼痿了地躬下身子。
“……你没事吧？”
苏三强一把把衣服解了敞开怀：“你看看你看看，乌青啊！”
张来福看着他油亮结实的胸膛：“这药酒不是涂的，要推啊。”
“药酒怎么用，老子可比你清楚……嘶——”
张来福一边帮他推着一边说：“就凭三哥在江湖上的地位，还怕这点疼。”说着说着，自己倒扑哧乐开了。
就算当包身工时期那般照顾年轻的弟兄们，身体上却也没有多大接触，不过平时开个玩笑敲个毛栗子踹一脚什么的那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如今这事，也同样是平常不过的兄弟之间的帮忙，偏偏头里叫苏三强弄了个措不及防，心理上有了负担，这时这刻，张来福心中是有些怪异的，可是他又逼着自己硬着头皮去做。
苏三强龇牙咧嘴地瞪着张来福，看着后者低着头垂着眼嘴边还有未散干净的笑，突然发现，这夜里头的张来福不知怎么竟比白日里还好看了几分，反正也没事，脑子就瞎琢磨起来，盯了半天，便想到这张来福是做农活苦力出身，吃上面也很寡淡极少有油水，所以如今脸上是有风霜印迹的，夜里头就着月光和灯光却看不真切了，只衬得眉眼十分的好看：“你年轻时候一定长得不错。”
张来福抬头，手掌换成拳头又敲了一记。
苏三强急忙跳起来后退了两步：“我也没说你现在很老……又不是姑娘家，计较什么啊。”
张来福说：“就当你今天发酒疯，早点回去睡觉吧。”边说边自己俯下身子捞水洗手。
苏三强在边上看着，突然就抬脚踢了上去。
“扑通”的落水声，水花溅在了苏三强的布鞋上他却毫不在意，反而笑着说：“哈哈哈哈，平白挨你一脚。老子这才能安心睡觉。”
往回走了两步，觉得有些不对头。
“张来福？”
水面轻轻晃荡，却十分平静。
“张来福？来福？！”苏三强的声音有些许急了。
四下里仍只有江水轻轻拍打岸边岩石的声音。
“来福——”苏三强纵身跃下。
这厢甫一进水，那边却从水里冒出个人头来。
张来福边踩着水边对着吹胡子瞪眼的苏三强笑。
许是这江水有些冷，苏三强表情狰狞，可心里竟无半点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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