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与子偕老,世间能几人
一
一路上安静异常,没了蛙声虫鸣的夏夜总让人觉着少了些什么。不过仔细想来,路旁那些草也只有蛊虫才会喜欢,一般的虫大约是消受不起的。
“寻城,你师父待你好么?”我打破沉默,声音在旷野响起显得格外突兀。
“谈不上好坏。”良久寻城才淡淡答道。
“你当时如此年幼,怎的想到要来此处?”我疑惑道。
寻城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彻底沉默下来。我见他不愿说也只能作罢,不多时便已走到了房前。一旁席南的屋子里漆黑一片,也不知他究竟是没回来还是已经歇下了。
寻城朝我道得一句:“我回去了。”随即转身往回走去。
“寻城!”我叫住他,他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夜深路黑,你仔细脚下!”
他顿了一下,随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转身看了一眼席南的房间,猜想着屋内是否有人,神鸟图又是否有下落。不知觉已经走到了他房外,停在门前,我正迟疑着是否要敲门,房内却忽而亮堂起来。
房门被打开,席南背对灯光,只能依稀分辨出面部轮廓。
“我以为你已经歇下了。”我惊讶道。
“还不曾。”他侧身让我进去。
“永离翁果真出现了么?”我难掩激动道。
他微微颔首,并无欣喜兴奋之色,只是立在桌边以一种沉稳的语调道:“神鸟确是他二十年前所画,然我与立青纵观全图也不曾见到有何特殊之处,只他作画那日是冬至,想来冬至是一年中阴气最重的日子,倒也不知是巧合抑或必然。”
他眉头紧锁,继续道:“这画背后定有故事,不过以永离翁的脾性轻易不会透露。明日再作打算吧。”
我点点头,又疑惑道:“永离翁性子敏感多疑,他今日见画时反应便有些古怪,想来这画对他而言定是另有深意。如此他必会在画周遭设了不小的障碍,你们如何见到画作的?”
“他确然在放画的屋外养了一只犬般大小的蛊虫。”席南不紧不慢道:“永离翁进门前那蛊虫围着他绕了几圈,我与立青猜测它其实在嗅其味,以此辨别来人身份。恰巧今日与永离翁饮酒之时我无意见他腰间挂着一个香囊,便借着酒意凑过去嗅了一下,却闻到的是陈皮之味。即是永离翁随身携带之物,想必于他是有重要用途,本欲带些陈皮以备不时之需,不曾想竟派上了用场。”
他说得容易,我却听得心惊胆战。想想便知当时的情形绝非他说的这般轻松。一只犬般大小的毒蛊在身边绕圈的滋味是有多恐怖骇人?况且他们二人也只是猜测,若蛊虫并非是在嗅气味又当如何?那不是以命相博么?
“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下吧。”席南看了一眼窗外道。
我原本还欲多问,但念到他今日应当极为疲累,便点点头回了房。
二
翌日一早,我洗漱完见席南的房间并无动静,以为他还不曾醒便独自沿着小路散步,正巧看到迟儿同漓真正从路那头行来。
“奚月!”迟儿见我欢喜地奔过来,看看我后头问道:“咦?奚大哥还没起么?”
“不清楚。”我摇摇头,道:“也不曾见你哥哥啊?”
“哦,他在后头呢!”迟儿指指身后,又看着周遭的花海撇撇嘴道:“我昨儿早上看到这些花的时候还以为是到了蓬莱仙境哩!结果白高兴一场不说脸还肿了。今日看这些花全然没了兴致。”
我环顾一眼四周五彩缤纷、鲜艳欲滴的花,笑道:“你就当这些花娇嫩得很,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如此,赏花躲蛊两不误,你道是如何?”
“你倒很会欺骗自己!”卫立青凉凉的语气从迟儿身后传来。
“我觉得奚月说得极有道理!”迟儿不满道,眼睛看向我身后骤然发出光来,大声道:“寻城!你该不会赖床了吧?怎的才起?”
“早饭已经备好了。”寻城没有起伏的语调略显疲惫地自我身后响起。
我转过身却见到一张满是伤痕的脸,明显是抓伤,脖子上也有不少,严重处甚至还凝成了血痂。
“呀?你怎么啦?”迟儿尖声叫道,又恍然大悟般道:“你不会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昨夜那只蛊虫吧?”
“寻城,你拿自己试蛊?”我联想到昨夜寻城说那只蛊还不曾试过,难以置信道。
“不留意碰到了。”寻城淡淡道:“诸位随我去用早饭吧。”
我心里揪痛,挡在他面前质问道:“是你师父逼你的么?”
他前进不得,低头顿了半晌,方才勉强道:“是我求师父的。”
“求你师父让你痛不欲生么?为何?”
卫立青一把将我拽开,道:“此乃别人私事,与你何干?休要多管闲事!”
“放开!”我皱眉道,卫立青却恍若未闻,朝寻城道:“劳烦带路。”语毕又回头问我:“你大哥呢?”
“我怎晓得?”我挣扎不开,语气不善道。
“奚公子方才略感不适,此时在药庐配药。”寻城在一旁答,又道:“诸位先随我过去,我再去请奚公子。”
“也罢。有劳你了。”
寻城于是上前带路。卫立青偏头朝我低声喝道:“他不愿说,你再逼问又有何用?你省点心思想点该想的事!”语毕方才松开我。虽然心里仍旧甚是担忧,但卫立青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此刻不愿说,我如何问也无济于事,未若晚些时候再找他问清楚。
抬脚跟上他们,迟儿却在前头大吼起来。
“永离翁如何说也是你师父,他怎么忍心让你这么点大就去替他试蛊?他自己为何不试?我去找他问清楚!”
“我说了是我求他的,你去了我会恨你。”寻城淡淡答道。
“寻城!”迟儿费力的跟上他,愤恨道:“他威胁你是不是?你莫要怕,我哥哥与奚大哥都……”
“卫迟儿!你若是再敢问一句,我就让漓真送你出谷。”卫立青冷冷打断迟儿。
“哥哥!”迟儿回头委屈道。卫立青根本不予理会,迟儿咬着唇不肯就此干休,却又不敢再问,样子极其可怜。我暗暗朝她使了个眼色,摇摇头。迟儿不解的看看我,欲要问我,又生生忍住了。
领我们到了膳房,寻城便去唤席南了。我与迟儿卫立青坐在凳子上大眼瞪小眼,气氛十分诡异。
“我不吃毒虫!”迟儿突然大梦初醒般喊道。我也才想起来这谷中的食物,胃里面开始有些翻腾。
“你不吃东西是要当活神仙么?”卫立青瞪着迟儿斥道。
“我吃了就能立马见神仙了!”迟儿鼓着腮帮态度坚决道。
“休要胡言!必须吃!”卫立青说得毫无转圜余地。
迟儿仰着头倔强地看着卫立青,突然推开凳子快步往外头跑去,却在门口骤然顿住。我疑惑的朝门外看去,席南原本偏头在同寻城说话,约摸是察觉到什么抬头看到了眼前的迟儿,略带歉意笑道:“让你们久等了。”
“没有。”迟儿闷闷道。
“怎么了?”觉察到迟儿语气不对,席南转眼看向屋内的我们问道。
卫立青起身电光火石间已经到了迟儿面前,一把扯住迟儿,他扬眉道:“她原本准备绝食的。”
“我不吃毒虫!”迟儿拼命挣扎。
“今早没有蛊虫吃。”寻城说着,不待我们多问转身踏进了厨房。不多时,只见他端着一盘绿色的蔬菜出来了。
“这是何物?”我看向正准备再进去端菜的寻城问道。
“野菜。”
“你从何得来的?”
“方才去山上采的,绝非蛊虫。”语毕径直进厨房去了。
我心头一暖,然一想起他之前的故作冷淡,想起他替永离翁试蛊,便越发想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三
午饭后,永离翁如约领我们去看他的宝贝蛊虫。
走到一间格外大的屋子前,一旁的草丛里骤然蹿出一只满身斑点的红褐色蛊虫,成年犬般大小,长着密密麻麻的足,行动时无数只足不停的交换着,看得人眼花缭乱。
“啊!”迟儿尖叫一声躲到了卫立青身后。永离翁不慌不忙地从衣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倒了许多朱红色粉末到那虫子身上,那只蛊虫立马乖巧的蹿回了草丛中。
推开厚重的棕色木门,一股阴冷气息扑面而来,我不自觉跟紧了席南。
地上有一层及膝高的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让人不禁毛骨悚然。我环顾四周一眼,偌大的屋子内空荡荡的,除了最里处有一个池子外并无他物。
“哪有毒虫啊?”迟儿小声道。
“小姑娘就是心急!哈哈,莫急莫急,看仔细了!”永离翁说着从银发上取下一根木制簪子,放于嘴边竟吹出了音调。声音方落下,前方不远处的树叶下开始有了动静。
我蓦地想起了入谷时毒蛊阵中沙地里的蛇群,也是这般从下头忽而蹿上来,让人毫无防备。手心开始冷汗直冒。不一会儿,一只酷似□□的浑身长满黑色疙瘩的东西爬了上来,伏在枯叶上一动不动,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这个唤作‘无泪’。你莫要看它个子小,杀起人来可不含糊。一旦被施蛊之人放出,它身上的疙瘩便会放出毒气,使人热泪盈眶。然而一旦你流出眼泪,泪水和毒气混合即刻便化作化尸水,顷刻间你这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那泪啊便成了你此生最后一滴泪,还是为自己流的。”永离翁说完咂咂嘴巴,看上去极其遗憾。
随着永离翁另一个乐调,两只宝蓝色的手掌大小的蛊虫并排跃出枯叶,趴在叶上傻乎乎的眨巴着双眼,样子极其讨喜。
“此蛊名曰‘与子偕老’。通常是那些个所谓有情人为了证明自己对对方的衷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表自愿种的。此蛊分雌雄二蛊,一旦种下,除非附主断了气,否则绝无可能取出。若是日后二人中有人变了心,变心那人身上的蛊虫便会一点一点啃噬其肉,由内至外,直至变成一堆白骨。而没变心那人体内的蛊虫则会潜进寄主心头,咬断其情丝,让其终身无法再次动情。”语罢,永离翁又蔑视道:“没用!你说这世上连亲人都可以背叛,何况一个原本是陌生人的人?”
再次吹响木簪,一只浑圆的指甲盖大小的粉色蛊虫爬了上来。
“此乃‘勿妄言’。一旦被此蛊碰到,人便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会信口雌黄半句。而今这世上人人心比海深,口蜜腹剑,颠倒黑白。要想听一句真话啊比登天都难!可老夫不能将此蛊送与世人,老夫年轻时还曾想过将此蛊给了官府,如此好人便不再蒙冤,恶人终得其报。后头老夫又仔细想了想,你说这世上罪恶如此多,谁又是真正的好人?真话都太残忍,罢了罢了!”永离翁摇摇头,往前走了几步。席南与卫立青立马抬脚跟上,我与迟儿却不敢挪动,害怕一不小心便踩到了“无妄言”或是“无泪”。
“两位姑娘快些跟上,后头的更有意思哩!”永离翁回头热情招呼我们道。
“不必了。我们在此处就可以看得很明白!”我连忙摆手道。
“对对,我们在此处看,就在此处看。”迟儿低低道,看上去吓得不轻。永离翁扬眉看了我们一眼,遂摇摇头高声笑着往前去了。席南与卫立青也没有勉强,自上前去了。
永离翁领着他们缓步前行,各色各样奇形怪状的蛊虫随着永离翁的木簪声一一爬上来。不曾想到房梁上竟然也有蛊虫,并且还长着五颜六色的翅膀。那个水池原来也是用来养蛊的,里头不时跳出类似鱼类的大小不一的蛊虫。永离翁在一旁解释得眉飞色舞,席南与卫立青听得兴致勃勃。寻城立在一边面无表情,漓真紧跟着卫立青表情冷冽。
我与迟儿心惊胆战的僵立在原地,既不敢出去面对那只“千足蛊虫”,也不敢上去见识其它的蛊虫。
时间过得极慢,过了好久,他们才余兴未尽的回来了,而我却觉着像是在原地等了好多年。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