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SS讲堂

　　听说所长叫我去他办公室的时候，我正坐在研究所的食堂里吃午饭。
　　这些天坚持喝中药，腋下的疼痛感减轻了一些，但还是难以集中精力工作，甚至有点儿影响胃口。我递交了辞呈以后，每天按时到研究所打卡，手头的项目却因此基本荒废了。在所长考虑好要怎么处理我的辞呈之前，我不能告诉任何同事我已经决定辞职搬家，所以面对他们的疑问我只能吞吞吐吐地编造谎言。其实我不擅长撒谎，幸运的是我的同事们大多和我一样情商不高，并没有识破我的谎话。
　　我喝完汤擦了擦嘴，在去倒餐盘的途中差点撞上了一个学生。丽丽总说我做事慌里慌张，我一直在努力改正，可今天这过失里应该还有所长的错。
　　他不该在午休时间叫我去办公室的。我知道他肯定是考虑好了。
　　我快步走向他的办公室，因为过度紧张而打起了嗝。这导致我停在他的办公室门前后，还得拿手按着胸口做几个深呼吸，才不至于表现得太失礼。
　　最后揉了揉胸下发疼的部位，抓到的只有硌手的肋骨。我叩响门板：“姜所？我是程亚凡。”
　　“进来。”他的声音好像来自距离门板很远的地方。我猜他还像平时那样坐在办公桌后面。
　　我拧动门把推门进去，再把门小心翼翼地关上，确保不会有人突然闯进来。办公室里开着冷气，这让我有种体内寒气翻涌而上的错觉，我险些又再次打起嗝来。于是我傻傻站在门边，远远地看着坐在办公桌后头的姜潮，不敢靠近他头顶那台空调。
　　他不在实验室的时候通常穿得很正式，也就是说从头到脚裹得极其严实，夏天不得不把办公室里的冷气开得温度很低。这不怪他，他身兼数职，这两年更多时候都在做行政工作，总是得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些的。其实他长得不错，虽然称不上英俊，但五官端正耐看，关键是很年轻，今年三十五，只比我大两岁。他的样子打破了我对于“领导”的认识，在见到他以前我一直以为“领导”都是穿着polo衫、把衣摆扎进皮带里的形象，也许还会秃头，又或者把某片陆间海顶上脑袋。
　　“坐。”大概是见我一直傻杵在原地不动，他从面前摊开的一堆文件里抬起头看我一眼，终于开了金口。
　　我只好认命地走向办公桌前面摆着的那张椅子。
　　谁知他又说话了：“坐沙发。”
　　于是我改道折回沙发边坐下来，心里很是感激。沙发靠着门这边的墙，刚好避开了冷气能够直接吹到的地方。
　　众所周知，姜潮这人脾气很怪。听说他之前做博导和实验室主任的那几年训起人来可以把人批得体无完肤，并且男女无差别对待，所以直到现在这个岁数都还没有结婚。要知道我们这种科研工作者，由于性格沉闷、交际圈特殊，多数只能在同行中寻找人生伴侣。不过我知道他人其实不错，而且去年还交了个漂亮的女朋友。人家姑娘几乎每天给他送饭，他俩处得挺好，估计再过不久就会结婚。
　　可惜我多半是参加不了婚礼了。
　　“吃饭了吗？”他问我，表情看上去非常平静。
　　“刚吃过了。”虽然吃得不多。
　　所长没有怀疑我的回答，只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你已经瘦成一把骨头了。”
　　气氛好像变得很沉重，尽管他说话的态度从来都是这样。
　　“嗯，是有点。”我试图同他开个玩笑，“不过也挺好的，这样就不会再有人劝我减肥了。”
　　说完还冲他咧嘴笑了一下。
　　问题是他没笑。
　　“辞职之后有什么打算？”他又抛给了我一个问题，对我刚才的话置若罔闻。
　　我顿时联想到前阵子网络上流行的那句话。为了缓和气氛，我把它说了出来：“世界那么大，我想出去看看。”
　　他还是没有笑。如果表情的丰富程度可以用数值来表示，那么我想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应该是负数。
　　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傻。丽丽老说我没有幽默感，要是她见过姜潮，或许会对我更加宽容一些。
　　“我准备把我爸妈留给我的房子卖掉，再加上这几年我攒的钱，搬家去南方。不工作了，每天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我老实交代接下来的打算，听起来比较笼统，毕竟变数太多，我不想做不可能实施的规划，“可能还会写写书什么的吧，虽然以前从没尝试过。”
　　“你知道这边的医疗技术在国内是最好的。”姜潮皱起了眉头，“除非你搬去南方是想去香港。”
　　“呃，也不是。我就是想去X市。”意识到他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只能摸摸鼻子含糊地解释，“反正都到这种阶段了，我也只想试试带癌生存。喝中药的话，哪儿都行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判断我这个决定是否符合正常人的逻辑，“在X市有朋友么？”
　　脑子里闪过周承泽的名字，我张张嘴想说有，但很快又记起我跟他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便摇了摇头。
　　姜潮立马给我判了死刑：“那现在这种情况，我不可能就这么放你自己一个人去X市。”
　　肾上腺素的分泌过旺，我紧张得再次摸了摸鼻子。
　　“周承泽算一个朋友吧？”犹豫几秒，只好硬着头皮搬出周承泽来。
　　“周承泽？”没想到他对周承泽的去向了若指掌，“他四年前调到那边去的。你跟他一直有联系？”
　　看来身为所长，他的情商还是要高出平均水平不少的。我低下头，不敢给他肯定的回答。
　　事实上我完全可以告诉他，我之所以要搬去X市，就是为了找周承泽。已经到了这种关头，再因为害臊而误事可不是什么好事。可我脸皮薄，到底还是没敢把实情说出来。
　　我以为姜潮会就这样和我僵持下去，直到我想出一个合理的借口让他满意。但他鲜少流露的善意显然是打算要在今天爆发个彻底——仅仅过了半分钟，他就打开抽屉拿出了什么东西，而后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了我跟前。
　　“这是我一个熟人的联系方式，你买房可以找他。”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接着又递给我另一张，最后还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龙飞凤舞的数字，还有“姜潮”两个大字，“这是我以前的同学，认识比较靠谱的老中医。我会提前跟他们打招呼，你有需要就可以联系他们。要是还有别的困难，直接联系我。我的私人号码不会变。”
　　“谢谢姜所。”我受宠若惊，笨嘴拙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表示感谢，原本想说“您真是个好人”，又担心他理解为我从前都认为他不是个好人，索性就没再多嘴，直接站起来和他握手。
　　“心态最重要。”他握了一把我只剩皮包骨的右手，“去吧。”
　　老实说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比如他是怎么追到他的女朋友的，比如他觉得以我现在的样子还有没有可能谈场恋爱。但最终我一个问题都没有问，晕晕乎乎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我自由了。
　　悄悄收拾好自己的物什离开研究所，在走进地铁站的那一刻，我真正松了口气。上个月得知自己已经是肺癌晚期的时候，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它意味着什么。我的爷爷和叔叔都死于心肌梗塞，爸爸在四十岁时遭遇车祸身亡，妈妈则是在给高三的我送汤的路上心脏病突发，猝死在了天桥下。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也会在哪天因为心脏的毛病而死，想不到癌症来得更快，给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那天等缓过劲来，我头一个想到的问题就是会疼么？医生告诉我后期会很疼，不过药物能缓解疼痛。然后他问我：“今天没有家属陪你过来吗？”
　　我当时有些走神，没听见他的问题，只又问：比现在还疼呀？
　　那个时候我腋下已经疼了好一段时间了。原先以为是年前大扫除拆灯罩时拉伤了胳膊，直到疼得既睡不了觉也没法工作，才拖拖拉拉到医院检查。结果医生告诉我，我得了肺癌。
　　医生说，后期是会比现在要疼的，但是药物和治疗能缓解一些。
　　之后他再问了一次，没有家属陪你过来吗？
　　我说没有，我家里三代人只剩我一个了，我没结婚，也没有男朋友。
　　医生便又絮絮叨叨告知我目前的病情，建议我尽早预约住院，现在床位紧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排上。我记起三年前一位领导病重时我去过一次住院部，那地方死气沉沉，想想都怪可怕的。
　　在我看来那实在不是个适合度过最后一段时间的环境，于是我考虑了两天，最终决定不住院。
　　我递交了辞呈，想要趁着手脚还能活动，去我想去的地方，做我想做的事。
　　这应该是个让人愉快的决定。我活了三十三年，除了高考结束后拥有过一段了无牵挂的快活日子，还从没这么轻松自在过。可以说我得到了提前退休的机会，又比绝大多数退休的老人更加幸运，因为我不需要孝敬父母、操心儿女，荷包里有足够的钱，也不需要为医疗保险精打细算……我可以活得没有任何身外负担，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谈过一场恋爱，而我还有机会弥补这个遗憾。
　　可我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从扶手电梯上下来，刚好错过一班地铁。眼见它载着满车的乘客呼啸而去，我拎着大包小包的杂物，忽然就觉得委屈极了。
　　我蹲下身，抱着膝盖痛哭起来。
　　有好心的老人走过来安慰我，说小姑娘你哭啥呢，唉哟快别哭了，大家都要看笑话的。
　　我原是要停下来的，又听见有人在拍照，只能打死也不抬头了，断断续续说我铁定要迟到了，我老板会炒了我的，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没工作呀。
　　老人家听了忙安慰：哎呀这算啥事儿啊，姑娘你听我一句，日子还长呢，什么工作不能找呀，没什么过不去的。
　　我哭得更厉害了，口齿不清地说您让我哭会儿，我哭会儿就没事了，不然回家让一家老小看到了可怎么好。老人家这才没再试图把我拽起来，人群似乎也渐渐散去了。原以为我这么一闹，上地铁的时候至少会有人让着我的。可等门一开，人们还是一哄而上，照挤不误。我被埋在人潮里，觉得这地球还照常转的感觉真好。
　　天不会塌下来，地球也不会毁灭，天气预报说明天下雨，那明天就一定是晴天。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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